第16节(1 / 2)

锁瀛台 燕云客 3274 字 1天前

“不要和朕提礼不礼的,私下里不妨事。”

陆青婵仍旧摇头,萧恪嗯了声:“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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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萧恪临出门的时候,专门绕了个远儿去看陆青婵一眼,她依旧穿着颜色素淡的衣服,立在院子里头逗那只会说话的雪白的鹦鹉,旁的都是一五一十挑不出错处的打扮,可从头到脚地看下来,总觉得在什么地方不甚登对。最后,萧恪把目光落在了陆青婵青丝间的那对簪子上。

钟灵毓秀的一个人,白皙细腻的脸庞仿若春梨绽雪,配上这大红的宝石,怎么看都像是牡丹花开在梨树上,人是美人,东西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宝,可这两厢偏就是配不到一起。

陆青婵听见脚步声对着他行礼,见萧恪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发间,笑着说:“谢皇上赏赐,我很喜欢。”

萧恪听不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可细细听去,总觉得她是在讽刺。可簪子是他赏的,就算他觉得不好,也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只能在此刻硬板着脸说:“你觉得好就好。”随即往门外走了两步,脑子里又转过另一个念头,韩立和这红宝石一起献的,还有一斛珍珠,给陆青婵做项链约么是不错的。

有善看了一眼陆青婵头上的簪子,连他这种没什么眼力的奴才都觉得这个簪子并不适合陆青婵,可这样的簪子在宫里头多了去了,主子们个个都喜欢这些大红大绿尊贵体面的东西,偏落在这位娘娘身上就不相宜,也不知道是簪子减了娘娘的清辉,还是娘娘夺了簪子的光彩。

“娘娘,今日还请荆扶山么?”

陆青婵摇头:“等几日再说吧。”

说话间,萧恪已经走出了老远,有善忙紧着步子一路小跑去追,陆青婵笑着把目光收回来,把喂鸟的鸟食放在子苓手上。

“把这两支簪子给我拆下来吧,放进妆奁盒里头收好了。”陆青婵扶了扶头发,这两只簪子沉甸甸的,脖子都觉得有些酸了,“换我平日里戴的那支木兰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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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这几年接连凌迅,萧恪派人修了好几次,可向来也找不到治本之策,萧恪在苏州城的杏林书社里开了一门考试,以《海塘得失策》为题,选有佳策者入朝为官,所有的作品皆由萧恪一人独阅,五日之后放榜。这一举无疑是给萧恪赢得了无数寒门士子的心。

各类引经据典、博古通今的治世之策雪片一样送到萧恪的案头,不单是有治水之策,也有治国方略。文人们都憋着一股劲儿,恨不得掏空自己经年所学。云贵川陕、湖广闽浙,大佑的版图太大了,需要皇帝做的事也太多了,陆青婵陪着萧恪度过了很多无眠的夜晚。

求思堂里,灯花跳动,萧恪偶尔会给陆青婵念一念那些策论上的文章,对于治国,陆青婵懂得不多,可萧恪愿意给她讲。从治海塘开始,再到治理一条河,一个省。那些后宫不干政都是说给外人听的,关上了门,全听皇上的心意。他觉得僭越就是僭越,他觉得不是,那不过是在和陆青婵说一说闲话。

在陆青婵的提议下,萧恪把武英殿里刻着的十三经和二十二史派人誊抄了几份送进了江浙一带的各大精舍,新修的国史也有人在各地讲学,那些孤本或是残缺的碑文,萧恪也派翰林院的大儒们修补。那些曾经因为战火而沉寂的文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片适合生长的土壤。

为往圣继绝学。

这需要很久的时间,也许不仅仅是萧恪一个皇帝能做到的,但是只要从现在开始,历时数十年数百年,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文人们渐渐忘了,他们曾经是如何口诛笔伐地声讨萧恪,说他胜之不武。他们如今只记得,皇上在以他的方式,播散文人们传承了几千年的文化。

后来,萧恪也看见了荆扶山的策论,这个骨子里带着桀骜的文人竟终于肯提起笔,写一写那些他所以为的治国之策。荆扶山比萧恪想象的更有才华,他也终于在萧恪的一系列举措之中,低下了不驯的头颅。萧恪看着在灯下读书读陆青婵,觉得她美得像是一幅画。

他倾身去拿陆青婵刚写的字,上头是她抄的朱敦儒的《鹧鸪天》,萧恪看着便笑,指着其中一行说:“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你口气倒不小。”隽永的字,写的却是另一种文辞上的澎湃浩瀚,陆青婵展颜一笑,却没有说话。

陆青婵,青是排的辈分,婵是她的名字。婵娟是明月,是那抹无限的清辉。明月清风都是留不住的东西,萧恪偶尔觉得她这名字起的不好,偶尔也觉得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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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荆扶山又跟着有善来到了求思堂,他以为在这里等他的会是之前那位诗书漫卷的女人,可走进去才发觉,坐在香几后面的竟然是一位年轻而英武的男人。

他穿着赋闲时穿的直裰,身上也带了几分文人的风流写意。而先前那位年轻的女人正站在他身边为他研磨,点翠的鸢鸟滴壶被她捏在手中,那股红袖添香的温情让人错不开眼去。室外那初夏盛大绚烂的天光从半开的窗户落进来,两个人的影子交叠在新粉刷过的雪白墙壁上,都像是从书中走出来的玉人一般。

这一次的荆扶山,对着萧恪,终于跪下了他的双膝。

*

很快就到了五月初五,端午节这一天萧恪和南直隶的臣子们一起用了晚膳,等他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暮色苍茫,金灿灿的日头已经只在天际剩了一个残边儿,云霞弥漫,倒也是一个极好的天气。

萧恪没有喝酒,招来陆青婵说:“换身衣服,我带你出去走走。”他今天说话时的模样,不像前几日那般一板一眼,带了几分闲适,让人觉得好像是又回到了先前一起住在小院儿里的光景来。

离开了紫禁城,萧恪似乎总喜欢带她出门,陆青婵猜不透他的心思,也只能点头答应。这些用来出门穿的衣服都是萧恪提前备好的,陆青婵走出门的时候,正看见萧恪盯着远处的天际看,那里只剩一抹微弱的红。

“走吧。”萧恪轻轻对着她招了招手。

今日街上的人很多,霞光已经消散在西边阴阳两界的地方,人头攒动间,萧恪握住了陆青婵的手。

“人多,别走散了。”萧恪板着脸字正腔圆地说。

他拇指上的那块老玉扳指蹭着她的手指,温润细腻又带着丝丝冰凉。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个个脸上都带着笑,萧恪眼尖看见了有人手上挂着五彩绳,他在宫里,也只有孩子们才会带这些,他早就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在端午这天系五彩绳了,他悄悄垂下眼,看向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他喜欢看陆青婵的手腕,这里和她的脖子一样。纤细匀亭,柔弱而带着线条。

白生生的在月光下,仿若在微微发光。若是那些五彩的丝绦系在她的腕子上一定很是好看,萧恪出门的时候,有善给他拿了些铜钱,装在荷包里以防他想买什么东西而囊中羞涩。萧恪走到一边儿的小摊上,买了两条五彩绳。

“我给你系上。”萧恪说得有些不解风情,也有些理直气壮。

想不到这个人竟还在这些莫名其妙的小地方上心,陆青婵抬起左手由着他去系。萧恪一只手托着她的腕子,另一只手费力地把丝绳打了个结。平日里宫内宫外,侍奉他的人前仆后用的一大群,真让他学着给别人系东西,那还真是头一回。

陆青婵的手腕很细,让他根本不敢用力,好像力气略大了几分就会把她碰碎。萧恪的心跳得也有几分厉害,这腕子搭在他的掌心,竟让他有几分口干舌燥。

费了好大的周折,萧恪才好不容易把丝线系在了着纤纤的腕子上,看着另外的那一根,萧恪认认真真地说:“把另一只抬起来,我给你都系上。”

陆青婵还没说话,那卖东西的中年人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丝带系一只手就成了,您瞧瞧要是两个腕子都系上,岂不是像镣铐一样,有些东西也不一定是成对儿才好看。”

在宫里头,萧恪不管做什么,众人都会说一句好,今日头一回被质疑,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可他用眼睛的余光一瞟,发现陆青婵笑得无声无息,却连眼睛都弯了起来,竟逗得她如此开怀。算了,他突然不想去治那个老匹夫的罪了。

陆青婵把他手里的另外一根五彩绳接过来,细声细气地说:“还是让我给您戴吧。”说着,那根细细的绳子就绕到了萧恪的手腕间,她的手指灵活纤细,丝带像跳舞一样流动在她的手指间,街肆两旁朱红的灯笼给她镀上了一层宛若夕阳般的锈,有忽近忽远的食物香气飘散过来,有清新的青团还有热腾腾的煎饼,这些味道汇集在一起,带着一股子细水长流般的人间温情。

月色浇衣,这身月白色的湖绸衣袍,和袖口用银线绣的云纹都流淌着月光,她立在街边也像是一位来自水乡的女郎,风调雨顺和国泰民安都写在她脸上,她系好了丝带就这样仰起脸笑。她的眼中涂抹着平宁的山河岁月,她轻声说:“事事喜乐,太平安宁。”

“这才对嘛,”那个卖东西的摊贩对着萧恪笑,“您家娘子真好看,笑起来像花一样。多亏了有咱们皇上,往后咱们的日子都会好过的。”

月亮像铜钱挂在树梢,朦胧着像是一滴泪晕染在信笺上。萧恪对陆青婵说:“朕原本是不信这些东西是能保平安的,可若是你系的,朕就信。”

“陆青婵,你喜欢这儿么?”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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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走了一路,从街这头又走到那头,买了几样吃的,萧恪拎在手里,转身去找陆青婵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她不见了。竟在一撒手的功夫,好端端的人便找不到了。

萧恪拎着那提刚裹好的糕饼,怔怔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