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善气坏了:“见了主子,怎么不行礼?”
陆青婵摆了摆手:“好了,你先出去吧。”
有善恨恨地看了荆扶山一眼,神情中大有几分算你走运的架势。他从房里退了出来,走到了对面的暖阁里,萧恪正冷着脸坐在炕床上,倚着引枕一言不发。有善小声说:“主子,人已经到了。”
萧恪脸上像凝了一层霜似的,有善心里直打鼓,屏气凝神地立在一边,一句话都不敢说。
空气中缭绕着让人心静的味道,这种香料是太医院派人特意配的,外头也寻不着。陆青婵很喜欢这个味道,她站起身走到博山炉边上,把香橼子撒了进去。她做事的时候后背挺得笔直,像是一幅写意的仕女图,等把这些事都忙完了,陆青婵才回过身,走到了荆扶山面前。
“这几日读四书五经,偶尔遇到不解之处,听闻荆先生为饱学之士,特来请教。”陆青婵拎起茶壶亲自倒了一杯茶,那纤细莹白的手腕从袖子里伸出来,手腕上带着那只水头很好的冰种飘花的玉镯。
陆青婵把茶送到荆扶山的手上,指着那张收拾好的香几说:“先生请坐吧。”
荆扶山把茶杯放在桌上,淡淡地说:“既然夫人盛情邀约,荆某人有一言在先,只谈古事,不论今时。”
“这是自然。”陆青婵笑说。
“敢问先生,何为君子?”
荆扶山没有犹豫:“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这句话取自礼记,他也有几分有意刁难的心情在里面。但是这显然是低估了陆青婵,她把手中的书卷放下,继续说:“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先生难道不以为,如此的君子之行太过乏味了么?”
陆青婵这句话,也是取自礼记,虽然只是初步交锋,可荆扶山立刻便知道,眼前的女人和他最初想象的并不那么一样。
“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荆扶山的目光并不犀利,更甚至有几分温和从容。但是语气却是咄咄逼人的,似带挑衅,在暖阁的萧恪脸色十分的不好看,几次都想站起身,有善在一边小声劝着:“皇上稍安勿躁,娘娘也是饱读之人,不会轻易被问倒的。”
萧恪自然知道陆青婵的才学,宫里头前些年喜欢和贵女们一起举行诗会,写花笺、做藏头诗,这些新奇的比法层出不穷,陆青婵年年都得头筹,那时候就连毓贵妃的大公主都忍不住去找毓贵妃撒娇:“往后别让婵儿参加了,若是有她在,再没人能比得过她了。”
可那时候,陆青婵面对的是宫里那些天真烂漫的公主,还有钟鸣鼎食之家供养出的高岭之花,说的都是阳春白雪,是风花雪月。那些簪缨世家的女郎们懂分寸知进退,可荆扶山不过是生长于乡野的粗鄙之人,若是在哪个地方落了陆青婵的面子,便是砍了他的脑袋也难偿一二。
萧恪正铁青着脸想着,就听见陆青婵轻轻开口了:“先生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受教了。那我也有一言反问先生。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先生说宁做乡野农父,不为朝廷朽木,先生怎么知道,乾清宫的大柱尽为朽木呢?”
春光簇簇,芳馨如海。暖阁里的萧恪握笔的手微微一顿。
萧恪骨子里看不起文人,可他也知道自己需要文人的扶持。虽然他没有做过什么焚琴煮鹤的事,可这种又利用又不屑的心情交织着一起,让他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们。
在他登基之初,也是南方的文人们闹得最盛的时候。
那些口诛笔伐的字字句句依然犹在耳畔,哪怕像陆承望这样的武将和高趱平之流的文臣都把头磕了无数次,告诉他,这些文人杀不得。萧恪知道很多让人臣服的法子,是畏与惧,是杀与罚。可这些法子在文人中间行不通,那些人像是嗜血的蜱虫,见了血便愈发汹涌。他们把死,当作是成全自己的最好归宿。
萧恪后来转变了法子,他拨款重新修了四大名楼,又在南方开了几家书社,也算是挽回几分在文人心中的位置。这一年里,闹得比以前少了些,日子也过的太平些,可在那些文人心里,依旧有反抗的种子。他这次南下除了私心之外,还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
比如巡阅水师,比如亲看水利工程,再比如收服这些骨子里就带着反逆的文人士子们。
前两者容易,后一者最难。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着手。
陆青婵给了他一个很好的例子,虽然她自己并不明白。
让文人的臣服,远远比征服一座城池更难,皇权和文坛之间的倾轧,不仅仅是舞刀弄枪那么简单纯粹。对于他们,需要换取他们内心的臣服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他们相互撕扯着带来疼痛,也带来着融合。有些东西搅揉着一起,往往不是一年半年就能结束的。历朝历代,思想的融合往往比政治晚了太多,可也只有思想真正能糅合在一起,一个王朝才真正得以稳固。
而那边求思堂里,陆青婵点到即止,也并没有就这个观点继续和荆扶山深论,她换了个更温和的语气,开始认真向荆扶山请教《中庸》的观点,后和荆扶山又说了什么,萧恪没有细听,他们的声音都变得平和而冲淡,不再像初时那般咄咄逼人,反倒是荆扶山,言辞间原本的桀骜不驯也淡去了几分。
一个时辰后,陆青婵亲自送他出门,回过头就看见萧恪立在滴水檐下看着她。
陆青婵啊,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一个陆青婵?
她立在台阶下面,仰着脸看他,婆娑的树影落在她身上,显得她有那么几分形销骨立。午后平宁的阳光拉长了院子里大缸的影子,墙边的虞美人挑着纤长的茎,明丽的春光深处,站着清水一般的陆青婵,她抿着嘴唇对着他笑:“皇上。”
她本来也不喜欢多话,这一声皇上里,也确实含着几分心愿得偿的开怀。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开怀,是另一种独特的春花开在她的心海深处,这也是萧恪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笑来。像是永夜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细碎的星辰弥漫周天,陆青婵唇边的梨涡浅浅的,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动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上九点和十二点还有肥更,大家憋忘记来哦~
这几章都有红包哦~
鞠躬~
大家的恭喜我都看到啦,你们真是超级棒的小天使啦,爱你萌,啾咪~
感谢30408639的地雷,和绿杨阴里白沙堤的营养液十瓶~
第29章 一见喜(二)
他原本想着, 要把她囚禁在四面环水的瀛台上, 今天才觉得自己当初做错了。
有时候, 这朵花比他想象的, 更加适合生长在阳光之下,她也比他想象的更美好灿烂。
“很好。”许多复杂的情绪都揉进了这两个字里,“朕要赏你。”这赏字出口, 萧恪就觉得后悔了,他小心打量着陆青婵的神情,见她眉眼间一如既往,没有什么别的情愫,才稍稍歇了歇心,有善端着托盘上前来,给陆青婵看托盘上头的东西。
那是一对红宝石的簪子,每一只都是一只口中衔着红宝石的凤凰,做工并不算繁复,只是线条流畅,细微之处足显匠心。
看着陆青婵福身谢赏, 萧恪甚至有些期待看见陆青婵把这对簪子戴在头上的模样了。有善看着自家主子微微牵动了嘴角,便知道主子心里应该是满意的。旁人也许不知道,但是他心里头可是清楚得紧, 这两支簪子看似简单,主子爷把苏州城有名的能工巧匠全都叫来了,那图纸摆了一桌子,主子爷看了看去, 反复比对才选定了这一对儿。
不过这些话他不敢和陆青婵说,要是说漏了嘴,皇上保不齐就要去摘他的脑袋。
真说不准这男人和女人之间,到底是谁成全了谁,可是有善总觉得,不管娘娘做什么,皇上总会站在她身后,他愿意给她个机会,也愿意给她一片屋檐遮身。
“朕记得你兄长正在南直隶当差,你们兄妹二人有很多年没见了吧,”萧恪漫不经心地说,“你若是想见见,朕可以给你个恩典。”
陆青婵略偏着头思虑了片刻,而后平声说:“多谢皇上好意,只是,于理不合,不必费周章了。”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