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渐渐静了,他顿了笔,宣纸上一首《桃夭》正是她多年前软语央求的,可惜如今他写了,她却再也看不见了。字迹尾处,一滴滴鲜血晕开一朵朵桃花,他依稀看见那女子站在树下,眉目如画。

谢谦之想他是不爱靖安的,那个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公主殿下,二十五年前她嫁给他的时候他不曾爱过,十七年前她死去的时候他也不曾爱过,然而他却在那随后的十七年光阴里反复惦念。

从此再没有人会趴在他的膝头,一个劲的缠问“谦之、谦之你今天有没有遵医嘱吃药?”再没有人会在闹脾气的时候泪眼婆娑的跟他说“我告诉父皇母后去”最后却缩在门口坐在台阶熬到清晨,看他出来才傻乎乎的说“谦之,你别生我气了。”他那时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好拿捏的女子,这分明是她的公主府,而他不过是个庶子。

谢谦之缓缓从轮椅上站起来,动作呆滞迟缓却是真真正正的站了起来。这双腿早好了,他坐着不过是不愿承她的情。他始终不觉得自己欠了靖安什么,也不愿欠她什么,到头来还是只欠了她一个。

谢谦之觉得他是不爱靖安的,二十余年都不曾爱过,只是再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对自己那么好了,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在意识都陷入黑暗的前一刻,谢谦之觉得,如有来世,希望靖安别再遇上他了。因为一旦遇上,不管爱不爱他都不会放她走了,他会将她牢牢的攥在手心里,为什么?因为这十七年过得太过寂寞了吧,亦或是心太疼了,每每想起一个人心就像针扎般的疼痛却无能为力。

三月初八,丞相谢谦之薨。

次日,雨过天晴,满城桃花盛放如锦。

☆、第二章

远远行来的马车没有过多的装饰,沿途集市上的行人却自发避让,只因那车辕上刻的是太原王家的族徽。据史载,南朝侯景依仗朝中地位,欲与王、谢结亲,梁武帝说:“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本朝王谢二家,门生遍及天下,比之当年,不遑多让。

“靖安公主本性至纯,凡事随性而为。此次入宫,你需知谨言慎行,莫要贻笑大方。”说话的是王家现任主母,河间王之女,当今圣上的表妹。她身着一品命妇礼服,头戴莲花冠,微挑的眼角透着股精明却又很好的隐藏在一派雍容富贵之下。

“谨听母亲训导。”坐在下首的少女眉眼低顺,恭敬答道。王夫人冷眼打量着,面前的少女乌黑的长发梳成垂挂髻,簪着一对莲花式样的银钗,上身着一件蓝色团花对襟上襦,粉色抹胸,下配一条淡粉褶裙,裙澜绣着缠枝铃兰花,容貌虽算不得出众却也楚楚动人。

家中庶出的子女不少,不过王家门风森严,怎么也越不过嫡出的去。对这些庶出她是素来不放在心上的,不苛待半分也补逾越半分。女孩子家到了年纪诗书女工一样请了人教,到该议亲的时候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嫁了,好坏就全凭她们自己了。

这个王婉并不是出挑的,她的母亲是江南小门户的女儿,平日也是一副软弱的模样。王夫人轻敲太阳穴,唯一意外的是王婉前几年许给了谢家的庶子谢谦之。可惜谢谦之庶母病逝,这才耽搁到十八岁还未出嫁。只是靖安怎就知道她了呢?到了每月入宫请安的日子,宫里却特地来了嬷嬷提点让带上她,一问居然是公主的意思,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早有太监等候在此,引她们二人去安宁宫。

安宁宫是皇后居所,恰逢十五,正是命妇入宫请安的日子。王婉偷眼望去,入目的尽是花冠礼服,让她本能的低下头却又恨不得多看几眼。听着嫡母进退得宜、不卑不亢的和各位命妇寒暄,王婉心里不由得一阵艳羡。

“是郡主到了吗?皇后刚刚还念着您呢。”来的是一个穿深色宫装的女子,很是稳重端厚“这位就是王家小姐?怪道娘娘常说王家的女儿养得好呢,几位大小姐都是大家风范,这位也是清秀可人呢,可见传言不虚,郡主真真是端庄贤惠的。”

“皇后娘娘那时抬举我呢。”王夫人笑着拉过王婉的手“这孩子虽蠢笨了些难得的是性子温顺乖巧,能入了靖安公主的眼也是她的福气。”

“瞧郡主您这话说的,您的福气还长着呢。”那姑姑含笑道,抬手招来身后的一个小宫女“福儿,你带王家姑娘去芳华殿吧,别让公主等急了。”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据说芳华殿三字乃圣上钦赐,取自《楚辞-九章-思美人》,足见圣上有多爱重这位公主殿下了,希望她德行美好自有馨香。王婉不禁想起嫡母刚刚的话来“本性至纯,随性而为”,这帝都谁人不知,靖安公主最是任性妄为,才拖到十七岁都无人求娶。

只是她思来想去都不曾明白,这位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公主殿下怎么会要见她?

“姐姐好,这位就是王家姑娘了,劳烦姐姐向公主通报一声。”

王婉抬头已到了芳华殿前,高高的石阶向上延展,两旁的汉白玉栏杆上雕刻着各式花卉令她目不暇接。待看到那重重屋檐时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无怪乎世人都说圣上爱重靖安公主,芳华殿用的竟是庑殿顶,除却帝后寝宫、太庙、东宫便只有此处用了吧。

“王小姐请。”刚刚进去通报的小宫女引她上了台阶。

“可算是来了,我本想着姑娘要是再不来,就去安宁宫请呢。”行至殿前,一个穿水绿襦裙的女子便迎了上来,笑容大方可亲,王婉猜测着这就该是嫡母口中的梅香了,靖安公主身边的大丫头,便低头微屈身道“梅香姐姐好。”

“这怎么敢当,姑娘折煞奴婢了。”梅香笑着引王婉进殿。

入得殿中,珍珠玉珏,罗绮锦绣自是目不暇接。王婉却无意再看,只收敛神情,目不斜视,行走时身姿端正,仪态端庄。

“公主,王姑娘到了”梅香柔声禀告。

“民女王婉参见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王婉半点不敢含糊,端端正正的行了大礼,力求挑不出一点瑕疵。可那突如其来,无所不在的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说不出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像突然间四面八方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了,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而那如同芒刺在背的眼光更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盯上的猎物一般?她哪里……她哪里得罪过这位公主殿下吗?

王婉强撑着抬头看了一眼,却只能看见重重叠叠的轻纱后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公主”她听见身侧的梅香勉强唤了一声,连声音都是抖的。

“竹韵”王婉听见她的声音低哑,仿佛在压抑着什么。一个与梅香一般打扮的女子听她吩咐取了一把琵琶出来。

那人的声音再传来已透着股慵懒的味道“我前些日子得了件琵琶,听说是胡人那传来的玩意儿,听闻姑娘擅长此道,今日请姑娘来弹一曲琵琶行。竹韵,给她。”

真的是好生无礼的女子!王婉暗中皱眉,却不敢表露半分。心中更是一阵惊慌失措,琵琶是她母亲教她的,只因父亲不喜说是胡人之技,她便装作弃了,连母亲都信以为真,暗自惋惜,公主怎会知道她擅长此道。伸手接了琵琶,好沉,比一般琵琶都要沉,她是故意的。

“竹韵,看座。”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琵琶声一声声传入耳中,轻纱飞扬,帘幕后的女子咬着下唇,脸上有泪,眼中却像有烈火在燃烧。回来了,她竟然回来了!直到这一刻她悬了整整五日的心才终于放下。

靖安是在五日前醒来的,看见熟悉的宫室她怎么也不相信自己还活着,竟然活着回到了十七岁。那日她拔了剑就往手上割去,鲜血溅出的瞬间,那疼痛才让她有了些微的真实感。宫人们已被吓懵了,她只记得最后她扯着父皇的袖子问他“阿颜呢?阿颜呢!”血染红了父皇的衣袖,后来听宫人说她刚昏过去父皇就派了八百里加急去追今年负责春蚕祭的太子颜,估计这几日就回来了。

靖安却是等不了的,唯恐是老天爷又跟自己开了个玩笑,夜夜都不敢入眠。她急迫需要有一个人来证明,证明一切都不是她的梦境。阿颜还没回来,找谢谦之?不,她还不敢,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人。即便是面前的王婉,她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迫使自己坐在这里听下去。

没错了,王婉还只是王家的庶女,还不是阿颜的侧妃,阿颜他还活着,阿颜他……还没有被她害死。

铜镜里,靖安哭得满脸是泪却咬紧了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手指紧绷血染红了纱布,背脊在不断颤抖着却弯成极为倔强的弧度。这一次,她会保护好阿颜,她绝不会再让王婉嫁给她的弟弟。

日渐西垂,琵琶声还在响着,曲调却越来越低,女孩子的手脚都被压得发麻,另一只手也只能勉力抬着,脸色发白,出了一头虚汗。靖安不曾开口也无人敢叫停,皇后中的姑姑已等了许久,只得遣人先回安宁宫回话了。

“表嫂,靖安……这是怎么了。”王夫人见宫人们都退了下去,才小声问道。原以为王婉是个有福气的,这会儿看也不尽然了,瞧这架势定然是得罪了她这表侄女无疑了,只是靖安虽是胡闹惯了的,但从未与人这般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