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姜回过头,声音的主人身着灰衣,除了挂于腰间的一枚玉佩之外,周身再无其他配饰之物。他沿着水边慢慢地向纪姜走来。
男子,但凡在水侧,与这世上至灵至性的东西关联,就自然度一层雅气。此人约莫三四十的年纪,温和沉静,与顾有悔两相一比,到真不似出自一个师门。
刚才还嬉皮笑脸地说得眉飞色舞,被他这么一说,立刻老实了,恭恭敬敬地向纪姜作了个揖:“有悔性子鲁莽,多次冒犯公主。还望长公主恕罪。”
纪姜笑了,顾有悔这个人她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习惯他那有话直说的爽快性子,到习惯不了他此时这幅假正经地模样。
“你先站好。”
顾有悔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那灰衣男子,又赶忙把头埋了下去。
纪姜摇了摇头,会头对那人道:“先生,他救过我的命,况且我也是什么公主了,恕不了谁的罪。”
那人淡淡地笑了笑,行至纪姜面前,整衣定容,屈膝跪了下去,而后双手交叠,伏身向她行叩拜的大礼。一旁的顾有悔见此,也忙跟着一道下拜。
纪姜怔地退了一步。
“先生何意。”
那人直起身。“公主殿下,小人是林舒由,琅山主人座下二弟子,有悔是我的小师弟,听说这一路,他对公主多次出言不逊,小人已代师父责罚过他,望公主不要同他计较。”
纪姜在脑子尽力地回想了一回。她记得父皇在世时确实在什么地方提前过琅山,但是,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她是真的不知道。
“先生起来,临川对顾有悔有恩要谢,无过可恕。”
说完,她走上前去,弯腰伸手虚扶。
林舒由这才去站起身,侧面对纪姜身后的顾有悔道:“你跪好,一会儿我再来同你说。”
顾有悔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是,又对纪姜吐了吐舌头。
林舒由侧过身,“长公主,请到寒舍一叙。”
纪姜心中也正有疑问,他既相邀,也不妨当面一问。便与他一道走进湖边一间茅屋中。
虽是茅屋,陈设却是十分的讲究,门内两旁,分别放置着两尊芙蓉玉的玉雕,一个是麒麟,一个是穷奇,纪姜看了看那两尊玉雕,又看向他的腰间,发现他腰上的那只玉佩也是芙蓉玉质地的。
“你们琅山的人,这么爱芙蓉玉吗?”
林舒由正取水烹茶,青白色的茶烟遮其面庞,连唇角的笑容都是模糊柔软的。
“长公主,请先坐。”
纪姜却走到窗前靠着,这个地方将好能看见跪在外面磨皮擦痒,抓耳挠腮的顾有悔。
“我坐不得,先生有话直说吧。”
林舒由看了她一眼,她一臂弯曲,叠放在窗台上,腰脊优雅地挺直,淡然地开口,虽在说一件不大光彩的事,但她坦然,毫不闪躲,目光中也没有一丝难为情。
“是小人疏忽。”
说完,亲手将茶奉上,“这是今年的碧螺春。”
纪姜低头小饮了一口。
她是什么样的人,饮惯宫中烹煮的茶,就连哪一步出了丁点差错,她也能从茶味中辨别出来。这入口的茶,一尝便知是出自事事讲究的文华世家之手。
“先生不是出身江湖吧。”
林舒由笑了笑,“小人出身,不足挂齿。”
所以琅山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顾有悔这个人虽然行事浪荡,但却也是当朝首辅顾仲濂唯一的儿子,眼前这个人虽然衣着朴素,但举手投足之间的气质也绝非什么江湖草莽。
“你……”
“公主是想问琅山之事吧。”
他倒是自觉。
纪姜点了点头,抬起自己的右手,“我想知道,这枚芙蓉玉扳指的来历,还有,这枚扳指和你们琅山的关系。”
林舒由点了点头。他在纪姜对面的茶席上席地坐下。
“在此之前,小人可以问殿下一个问题吗?”
纪姜应声:“先生请讲。”
“公主为什么要应白水河之约。”
纪姜一怔。
为什么要应白水河之约,她可以不应吗。
她记得她很小的时候,陆以芳曾对她讲过,她是大齐唯一的公主,而公主是天下人的公主,她注定要活成一个如同春光浮锦的人,她是宫廷优雅文化的象征。她要成为一层富贵的纱,遮在波云诡谲,藏污纳垢的宫墙之上。
可后来,她不止是一层纱,她也是一条体面赐死的白绫,绞杀了宋子鸣的一生。
选择是极其痛苦的,在权力与权力的博弈之中,身为公主,她能看到的东西有很大的局限,局限于母后的不甘心,与父亲摇摇欲坠的皇权。
至于“是非”。
身在局中,她不配想。
“我不愿大齐颠覆。”
她沉默良久,吐出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