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影的注视下,玄观慢慢有了轻微的呼吸,苍白的脸色也渐渐转成红润,最后倏然睁开眼睛,与黑影四目相对。
“方丈这一坐,打算坐到什么时候?是弥勒下生的龙华三会吗?”黑影笑道,正是萧君默的声音。
“龙华三会”是一个著名的佛教预言,指的是佛陀入灭后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弥勒菩萨自兜率天下生人间,出家学道,坐于翅头城华林园中龙华树下成正等觉,前后分三次说法;昔时于释迦牟尼佛的教法下未曾得道者,至此会时,可悉数得道。
“贫僧倒是想啊,只可惜没那份功力。”玄观也淡淡笑道。
“方丈的功力已经很惊人了,否则裴廷龙那么精明的人,岂会被你骗过?”萧君默对佛教禅定素有研究,他知道,一些禅定功夫特别深的修行人,一旦入定,呼吸和脉搏都会停止,只靠全身的毛孔进行呼吸。玄观显然就有这种功夫,所以才能骗过裴廷龙。
“骗过了裴廷龙不假,却还是没能瞒过萧郎的火眼金睛啊!”玄观说着,轻盈地跳出了陶缸,“朝野盛传,说萧郎目光如炬、断案如神,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方丈谬赞了,晚辈到现在才察觉,实属迟钝,还谈得上什么目光如炬?”
“萧郎是如何发现贫僧有诈的?”玄观颇为好奇。
萧君默将之前在客栈里讨论的种种疑点简要说了一遍,最后道:“发现遇刺一事很可能是你一手策划的之后,我原本以为,你是想以死摆脱胁迫,可后来却发现,你既然可以设计一场如此逼真的刺杀,又何必轻易捐生弃命呢?于是我便把昨夜之事仔细回顾了一遍,终于发现漏掉了一个重要的细节。”
“什么细节?”
“你流的血太少了,而且凝固得太快,这不合常理。”萧君默道,“一般人如果是心脏中刀,不但流血量大,并且根本无法止住,可你却一转眼便止了血,这就说明,你中刀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心脏。可问题是,那把匕首明明刺入了你的左胸,看你伤口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心脏,这又如何解释?我为此困惑多时,最后才忽然想到:为什么人的心脏都必须长在左边呢?多年以前,我曾听家父说过,这世上有极少数人,心脏位置与常人相反,不是在左边,而是长在了右边。于是我便断定,玄观方丈你,便是这种世间少有的异人之一。所以,你并不是要死给裴廷龙看,而是要以假死来诈他,让他不再打佛指舍利的主意,对吗?”
玄观闻言,不禁拊掌而笑:“妙极,妙极!萧郎实在聪明,贫僧佩服!可是,你又怎么知道胁迫我的人是玄甲卫的裴廷龙呢?”
萧君默神色一黯,苦笑道:“按说我早就该发觉了,到今天才想到,其实是一个很愚蠢的失误,实在不可原谅!”
“萧郎何出此言?”玄观不解。
萧君默随即解释了原因。他告诉玄观,数月前他调查辩才时,便已将辩才早年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曾于武德初年随智永在江陵大觉寺住了几年。之前在夹峪沟,萧君默便是根据这份情报,判断出辩才的逃亡方向正是江陵。可问题是,皇帝和玄甲卫也都知道这份情报,既然萧君默猜得出来,那么皇帝和玄甲卫自然也能猜到,所以裴廷龙便完全有可能提前赶到大觉寺,坐等他和辩才上门。而萧君默直到今天才恍然意识到这一点,的确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至少对他本人来讲。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能够说明,胁迫你的人不大可能是其他人,而最有可能的是玄甲卫。”萧君默道。
“哪一点?”
“佛指舍利。”
“哦?愿闻其详。”
“我原本怀疑,用佛指舍利胁迫你的是天刑盟的人,可后来一想,他们办不到。一来,佛指舍利供奉在地宫中,他们无法染指;二来,他们若想用武力胁迫,你完全可以报官。而如果是裴廷龙来,情况就截然不同了。首先,玄甲卫权力很大,连地方官府都无法抗拒,更别说寺院;其次,裴廷龙还可以假传圣旨,拿皇帝来压你,让你不得不就范;最后,只有面对这种无法抗拒的压力,你才会选择假死的办法来摆脱胁迫。是故我便得出结论,昨夜那些假和尚,都是玄甲卫,而胁迫你的人,便是裴廷龙。”
“萧郎思维果然缜密!”
“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
“按说这个假死计划,应该只有你和慧远知情,监院和其他法师肯定都没有参与,那么方丈入定之后,就不怕其他法师真的以为你已圆寂,把你给埋到土里面去?”
玄观一笑:“我寺僧人圆寂之后,通常会在入土之前做七天法事,在此期间,我自会出定。”
萧君默点点头,想着什么:“方丈这个计划,一来是为了保护佛指舍利,二来是想把圆觞安全转移,可谓苦心孤诣,令晚辈十分佩服!只是,这个计划还是有一个薄弱环节。”
玄观苦笑了一下:“萧郎所指,是慧远能否把圆觞安全带走吧?”
“正是。玄甲卫既然已经控制了贵寺,那么外围肯定也早有伏兵,尽管慧远法师可以从放生池的秘道出逃,可晚辈还是担心,外面的水渠仍在玄甲卫的布控范围之内。”
玄观神色一黯,长叹了一声:“萧郎所虑甚是。当初贫僧计议之时,也曾想过先把圆觞交给左使,再让慧远动手,可我又担心,你们已然处在玄甲卫的监视之下,再把圆觞交到你们手上,岂不是更危险?无奈之下,只能希望慧远先把东西带出去,过后再见机行事,至少把你们和圆觞分开,对彼此都会安全一些。可正如你所说,贫僧的确存在侥幸心理,就是想赌一把,赌玄甲卫的布控范围没有那么广。结果没想到,贫僧这一把,终究还是……还是赌输了!”
萧君默听到最后一句,察觉有异,忙问:“方丈此言何意?”
玄观黯然良久,才缓缓道:“慧远没能逃脱玄甲卫的魔爪,昨夜他……他便已遇害了。”
虽然此事没有超出萧君默的意料,但乍闻噩耗,他的心里还是感觉被剜了一下。没想到昨夜第一次见到慧远,便已是最后一面——为了守护《兰亭序》和天刑盟的秘密,又一位义士像父亲那样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方丈,晚辈昨夜离开之时,你已经入定了,慧远法师罹难之事,你如何得知?”萧君默有些不解。
“当时贫僧刚刚入定,对外界的动静还有所觉知,他们把慧远的尸体抬了进来,我听得一清二楚……”玄观眼眶泛红,神情凄然。
“事已至此,无力挽回,还望方丈节哀。”萧君默劝慰道。
玄观点点头,强忍住悲伤:“慧远一死,圆觞也下落不明,贫僧愧对左使,更有负盟主重托啊!”
“方丈先别忙着自责,慧远法师虽然牺牲,但他很聪明,事先便把圆觞藏起来了。”
玄观诧异地看着他:“萧郎怎么知道?”
“方丈想知道,慧远法师把圆觞藏在何处吗?”萧君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当然!”
萧君默忽然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虽然烛光昏暗,但玄观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上面铸刻着行书“觞”字的青铜圆状物,正是圆觞无疑!
玄观万分惊愕:“萧郎是在哪里找到的?又是如何找到的?”
萧君默淡淡一笑:“这得从慧远法师昨晚的出逃路线说起。方丈应该还记得,慧远夺了圆觞之后,是从天王殿门口出去,然后往寺门方向去的吧?”
“我当然记得。”
“慧远跑到寺门附近时,被一伙玄甲卫给截住了。当时晚辈还不知内情,便上去与他交手,然后慧远便折回寺里,一口气跑到天王殿后面,跳进了放生池。这个事情一直让晚辈不解,既然放生池中有秘道,慧远法师为何不直接进入池中,而是要先往寺门方向跑,然后再折回呢?我原本以为他是遇到拦截,不得已才回头。可后来一想,我才终于明白,慧远法师早已料到他不一定逃得出去,所以故意制造一个左冲右突、慌不择路的假象,借此迷惑玄甲卫,实际上在这个过程中,他早已把圆觞藏了起来。”
玄观蹙眉思忖:“你的意思是,他往寺门方向跑的时候,就已经把东西藏起来了?”
萧君默点头:“方丈现在应该能猜出他把东西藏哪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