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要呈给圣人的吃食,不论是徐内侍还是罗用,都不敢疏忽大意。这个东西最好就是罗用当时做出来,亲自交到徐内侍手中,让他呈到皇帝面前,中间不好再经由其他人之手,万一到时候出点什么差池,他们两人都是担待不起的,万一再闹得严重点,出个投毒事件什么的,他俩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罗用才会提出把这做蛋糕的手艺教给徐内侍,往后叫他们自己做了自己吃,自然也就没有罗用什么事了。
罗用对这徐内侍的印象还比较不错,至少没有什么恶感。虽然一直到了二十一世纪那时候,不少人对于阉人这个群体还抱有很深的偏见,认为他们就是一群身体和心理都不正常的变态,然而对于生产这种变态,并且享受着他们的服侍的人群,往往却又崇拜向往,极尽地美化。
罗用知道并不是每一个身体残缺的人,心灵上也必然就是残缺的,并不是每一个在年幼时遭遇过不幸的人,长大以后都会变成一个穷凶极恶的反社会,至少他自己就没有长成反社会。
再说每一个群体都有人渣,不能因为那一部分败类的存在,就否认他们那一整个群体,有时候一个群体之所以轻易被人抹黑,也并不一定因为他们本身就黑,而是因为他们弱小,没有能力为自己发声,阉人这个群体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人踩进了泥泞里。
这一边,徐内侍回到宫中的时候,皇帝正与一个大臣闲谈,君臣之间言笑晏晏,徐内侍并没有出声,而是垂手站在一旁等着。
待那大臣走了,徐内侍这才上前去与皇帝禀报了自己今日清晨去光德坊买蛋糕的事,并且就他没有及时买到蛋糕这件事向皇帝谢罪。
“无妨,那罗三郎既是这般说了,那你明晚便去光德坊与他学做蛋糕吧。”皇帝其实也是有些好奇,近日让长安城那些大娘子小娘子们心心念念的蛋糕,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喏。”徐内侍躬身应道。
皇帝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低着头垂着手,一副恭顺姿态的内侍,问他道:“徐内侍以为罗三郎此人如何?”
“臣不知。”那徐内侍的姿态愈发恭顺,他其实也是有品级的内侍,对皇帝亦可称臣,只不过他们的品级,在一些朝中大臣看来,不过就是一个笑话罢了,除了这个皇宫里的阉人自己,谁人会把阉人的品级当真。
“罢了,你且下去吧。”皇帝摆摆手,说道。
“喏。”徐内侍垂首称喏,然后便出了这个屋子。
实际上徐内侍对罗用的印象也是很不错的,因为在对方身上感觉不到任何轻视的情绪,这一点十分地难得,即便是在时下一些自诩胸襟广阔的名士,往往也很难把他们这些阉人当做是寻常人来看待。
只是这些话,他却也不会傻到当面对皇帝讲出来。对于一个轻易就能让自己身边的内侍心生好感的人,皇帝不仅不会欣赏,还会心生忌惮。而作为一个内侍来说,有想法有主见从来都不是他们应该有的美德。
贞观十一年,十二月十一,傍晚时分,宫里的徐内侍带着两名跟随,赶在宵禁之前,来到马氏客舍,在这个客舍里的一间客房中,亲眼看到了罗三郎制作蛋糕的整个过程。
“……这是奶油,将牛乳静置一日半之后,乳汁与油脂便会稍稍分层,于是舀了上面的油脂来用,加些这糖浆进去便能打发了,加柚子汁是为了去腥提鲜,吃起来更清爽一些,宫中若有其他蔬果,你也可以做些不同的尝试……”
罗用边做边教,事无巨细,说得十分详尽。
室内点着几盏油灯,将这一间屋子照得很是明亮,就连那些奶油在搅拌桶里面翻转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罗用的表情也是十分地认真专注。
“你这回先看看,待回去以后自己也可以试着做,若是做不出来,十四那一日晚上再来,十五那日我虽然要去上朝,这边的早宴却还是要照常经营的,许多学子与这长安城中的妇人都要来吃……”
“三郎如何会想到用这种法子炮制吃食?”徐内侍看着听着,心中的疑问很自然也就问了出来。
“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罗用笑道。不过是机缘巧合穿越了一回,带着一千多年以后的记忆,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身份,在这个年代生活着。
“原是如此。”徐内侍笑了笑,却也没有继续深究。
可不就是机缘巧合嘛,这罗三郎机缘巧合琢磨出这么一种炮制牛乳的法子,他又在机缘巧合之下被圣人遣了来买蛋糕,偏那蛋糕没买着,这罗三郎却答应要教他做蛋糕的手艺。
徐内侍站在一旁,认真看着罗用做蛋糕,总是一脸卑微怯懦的面庞上,这时候也带上了一些笑意,在灯火的照耀下,像是泛着一些浅淡的微光。
他想起自己从前对于命运的埋怨,心中的怨恨不甘,这一刻却觉得那些不甘全然没有道理,老天爷待他已经足够好了,在他卑微平凡的生命中,竟有一日也能亲眼见到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有人能用牛乳鸡蛋这些寻常物什,做出这般精致的吃食,他不仅亲眼看到了,还有幸可以学习这样的一门技艺。
一定是这样的一个福分着实太大了,所以从前的那些日子才会那般艰难,就是为了把他人生中那些稀薄的福分攒起来,到这个时候再一次性用掉呢。
浓郁又清新的奶油味在屋子里飘荡,罗三郎手里拿着工具,在一个双臂合抱那么大的雪白蛋糕上,一朵一朵地点缀着彩色的花朵,亲眼看着那些娇美的花朵一朵一朵地盛开出来,他心里仿佛也有那一朵一朵的鲜花,在那一片原本荒芜贫瘠的土地上,一朵一朵地盛开出来……
他又想起那些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岁月,想起宫中那一口口深不见底的井,想起那些又粗又圆高高在上的横梁,想起那些无声无息消失不见的阉人们,还有年幼的自己那无数次地低头看井,抬头看梁,原本还以为他的这一生,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煎熬。
然而今日他却站在了这里,在这满室甜香之中,看着那些梦幻般的花朵,一朵一朵地盛开着……
第220章 依仗
贞观十一年,腊月十三这一日,晨鼓初响,光德坊坊门一开,便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另有三人小跑着坠在车后。
“那不是圣人身边的徐内侍,怎的他昨夜也在光德坊?”
“那车上之人是……”
“并非,圣人昨夜并未出宫。”
“即便圣人出宫,他身边带的应也不会是那徐内侍。”
“那车上又是何人?”
“哪里又有什么人,昨日我见那徐内侍进了马氏客舍,应还是为了那蛋糕的事,上回他不是没买着。”
“想来那罗棺材板儿昨夜又专为宫里做了一些。”
“一些?”有人笑道:“昨日我便住在那马氏客舍,今早起来的时候,刚好便瞧见徐内侍几人抬着一个双臂合抱那么大的蛋糕上马车,双层的,上面还做了许多花儿。”
“当真?”
“竟是无缘得见。”
“还是不见的好,光是那几个巴掌大的小蛋糕,几乎都要把我的俸禄给掏空了,再来一个双臂合抱那么大的,如何能够吃得消。”
“哎,还是不见的好,不见的好。”
“这一大清早匆匆赶进宫去,莫不是要请诸位大臣同食?”有人猜测道。
“这……应是不能吧。”这个猜测好像没有什么根据啊。
“因何不能,圣人今年挣得那许多钱帛,兴许要与诸位大臣同乐呢。”钱挣得多了,人也该变得大方一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