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 人们更愿意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吐露心声、袒露心迹,或者越是没有利害关系,越是无所顾忌。
今夜船上四人, 大抵都在此列。
醇烈的酒在酒坛里, 像是怎么喝也没有尽头一样,由得他们谈天说地笑风生,从深夜喝到黎明, 也未见干涸。
从来只见人提起剑杀人, 见愁却是放下剑杀人。
月影、颠倒真人、负剑生三人,都对此赞不绝口。
见愁自己反而平淡。
至于出现在她身上的垂天之翼,几人虽然心有疑虑,但都没有细问。毕竟进入上古时代后,人族修士主宰宇宙, 为推衍道印屠戮妖族,致使妖族死伤殆尽, 实力已然大损。纵鲲鹏这等妖中之神, 号“天之主, 海之宰”, 也未必是全盛时期的样子。见愁既自最古老的元始界来,机缘巧合之下得这一枚道印,似也不算什么非常之事。
颠倒真人话最多,酒至酣处, 便问见愁处境:“你是在下界时结了什么大仇吗?才到上墟便因这十死令引得各方追杀。立斜阳可不是什么善茬儿, 不知死活的地仙金仙将来只会更多。更不用说你先前在江南岸还杀了那许多人, 若你想在此界立足,只怕这些人未必肯容你。”
见愁一面喝酒,一面下棋。
棋盘上的棋子都是星子,一眼看去大致都一样,但每一枚棋子在细微处都有不同。
她听得此问,并不在意。
蛰伏元始界近四百年才到上墟,又哪里需要旁人来容呢?
见愁垂了眼眸,淡淡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等他们知道来一定是送死,也就不会有人来了。我亦从非任人宰割之辈。”
颠倒真人又问:“那幕后之人呢?”
见愁这才看了这一位看似颠三倒四实则心如明镜的道人一眼,笑了一声,道:“这个自有办法。”
所谓“自有办法”,就是这法子我知道,但不能告诉你。
颠倒真人这话还是听得明白的。
他心里其实有些好奇,只是话到这里已经不好多问了,于是只举杯来与见愁一碰,各自饮尽盏中酒。
月影那隐约透着几分暗紫的瞳孔中,也划过了几分思量,只道:“可盘古荒域之事就未必那么简单了,一则长夜简难求,二则荒域之中也未必安全。相传上古时也曾有人闯过荒域,但大都不幸陨落。印象里似也只有一位神秘至极的‘梦老人’在没有长夜简的情况下,活着从荒域走出来。但这数万年间,似乎也没有此人消息了。”
没有长夜简,但从荒域活着出来?
见愁有些讶异,心底也冒出了一些想法来。
她微微蹙眉:“梦老人?”
月影一身白袍如雪羽织就,被那漫天霜白的月光一照,便如沐浴在光中一样,霎是好看。
他端了酒坛给众人倒酒。
待得酒满,才回答道:“梦老人,又号‘天姥’,能制梦境,修的便是梦之道,据传数万年前在上墟贩梦。圣仙境界,当时也未见得修为多高,加之行事神秘,所以上墟也没有多少文字记载,更没有几个人知道此人是如何活着从荒域出来的。端看这一回荒域降临,此人去是不去吧。”
那便是说,即便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也多半查不到她的踪迹,更不用想借此了解荒域的情况了。
见愁想了想,终究一叹,道:“难矣!”
“庸人自扰!”
颠倒真人听到这里,已忍不住笑了一声。
酒喝多了,脸便有些红起来。
那酒盏往棋盘上一砸,震得满盘星子都颤动起来,他却生出几分难得的豪气,道:“我看这世间烦忧之人,都是要得太多。你之所以还活在这世上,归根到底不过是‘怕死’两字。想我辈一生,从宇宙中来,终将还宇宙中去。活好自己个儿就成了,旁的那不过是‘干你屁事’‘干我屁事’。”
活在这世上,归根到底不过是因为怕死。
见愁听了这话,怔然了半晌,竟然笑了起来。
颠倒真人的道是潇洒的道,但毕竟不是她的道。
天下的道没有高下之分,每一条道都会指向一个方向,而走在自己道上的人,实则都是孤独的。
一杯酒饮下,醇烈的感觉从喉咙烧到腹中。
颠倒真人不再多言。
月影也沉默下来,似乎在想什么旁的事。
唯有负剑生,酒喝了一些,却总频频抬眸来看见愁。
一场酒,喝到东方既白时才散。
见愁起了身告辞。
颠倒真人与负剑生也要离去。
月影是这璇玑星之主,只立在船上,与他们一拱手,约定再二百年酿好美酒,再请他们来喝,便目送他们离去。
只是才离开璇玑星不远,进了那浩浩的虚空,见愁便感觉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她转身一看,是负剑生。
先才在那湖上孤船下棋饮酒时,她就有所猜测和预感,如今见了对方,面上也没有多少惊讶。
见愁停步驻足,问他:“还有事吗?”
负剑生其实并不怎么喝酒,所以似乎不胜酒力,有些醺然的醉意。但他不觉得自己是醉在酒中,而是醉在见愁先前那一场杀戮的剑境之中。
少年的脸庞,是平静温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