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恪这几日停朝, 每日里守在承乾宫片刻不离, 他捧着《小窗幽记》一篇一篇地给陆青婵读, 几日下来人也清减了一大圈, 每逢有人经过,听着萧恪低沉的嗓音自屋内传出,都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两声。
人人都知道, 皇贵妃是皇上愿意用天下来换的人。皇上把她当作自己的眼珠子,她是皇上心里的另外半条命。
陆青婵一睡便是整整五天,直到那一天傍晚,萧恪读完了《小窗幽记》,这本书写的大都是格言警句,常常放在陆青婵的床头供她睡前翻读。一千四百余则短句,萧恪一边读,一边说一说自己的心得,一本书读到了尾,他合上了书说:“这些书,朕读的不多, 如今读完了也觉得有一些自己的心得。这些都是你懂的,你什么时候来和朕叙一叙,朕也不算是白读。”
他穿着赋闲的直裰, 袖口绣了两片竹叶,像是巷陌人家里的公子,有善走进门来,对着萧恪行了一礼, 说是净尘大师到了。
净尘大师向来是避世之人,萧恪闻言点点头说知道了。
萧恪把净尘大师请到了承乾宫的西暖阁,这里平日是陆青婵会客的地方,紫檀木的长条桌上,摆着一盏雁颈并蒂莲花灯。一旁的笔架、笔洗用的都是陆青婵喜欢的钧窑,在长桌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还滴了陆青婵不知在什么年月里留下了的一滴墨渍。
萧恪盯着这块痕迹看了良久,心中又遏制不住地带了几分隐隐的悲伤,承乾宫里的一砖一瓦,都因为陆青婵的存在,而在点滴之间,沾染了独属于她的印痕。萧恪从来不是伤春悲秋的人,更甚至有些时候,他身上带着一个男人特有的莽撞与唯我独尊。
但在此时此刻,他心中又转过了另外的一个念头。陆青婵留下的岂止是只有这一滴墨这么简单。这片柔软的云彩,包裹住他的内心,也曾给予他无尽最温柔的力量。她改变了萧恪的余生,甚至改变了许许多多,烙印在他血脉深处的东西,萧恪收回自己的目光,接过有善递过来的茶。
净尘大师和萧恪对坐在太师椅上,萧恪平声问:“不知大师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净尘大师把萧恪的一举一动都放在眼里,他双手合十:“不知皇上可否找人算过您的命格?”
鳏寡孤独,众叛亲离。
这八字谶语在萧恪的识海深处轰然有声,净尘大师看着萧恪沉默不语,索性继续说:“贫僧略通占星之术,也曾关心过帝祚与国运之事,皇上登基之初时,贫僧发觉皇上命格孤独,幸而皇上也不曾广纳后宫,因此并无太大变故发生。贫僧偶尔夜观天象,昨日发现紫薇星光芒大盛,尾带小星,似乎帝祚有变。”
这句话让萧恪的心,险些提到喉咙口,他看着净尘大师,突然笑了,他说:“大师,您不用说了,朕不想听了。”他顿了顿,脸上竟然露出了一分笑意,“既然大师提到了朕的命格,朕不妨说一说自己的想法。曾有大师对朕说,朕不能立后,否则命格太硬,克亲克友。朕从不是信命之人,唯独这一次信了,因为过去朕并无牵挂,而今心里有了自己在意之人。可然后呢?朕是皇帝,哪怕不做朕的皇后,她也为此受到过无尽的牵扯与伤害。朕如今已经想通,若是因为这些莫须有的东西摇摆不定,那才是真的愚不可及。朕只有把她捧上最高位,给她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全部荣宠与权力,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萧恪说话的时候神态平宁,净尘大师看着他,突然笑了,他对着萧恪行了一礼:“这次和皇上想的不一样,昨夜贫僧看过天象之后发现,皇上的命格已解。多亏了皇上此心坚定,贫僧亦恭祝皇上心想事成。”
这几日的雪缠绵不停,在天地之间飘飘荡荡,辗转了许多时日,送走了净尘大师,萧恪在明间站了好久,他叫来方朔问:“南薰殿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南薰殿是紫禁城里拟诏书的地方,方朔轻声道:“差不多了,金册金宝早就准备好了,诏书今日中午也拟完了,只等皇上过目了。”
萧恪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些而轻松,他点点头:“朕不看了,折子直接下给陆家去,封陆承望为镇国公,长子承爵,陆夫人为一品诰命夫人。去办吧。”饶是像方朔这般见过大场面的人,也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咋舌,萧恪给了陆家一切尊荣,如此宛若昏君一般的行径,不知在朝堂上又要掀起多少轩然大波,不过这些并不是他一个奴才所能置喙的,方朔点点头说是,随即走出了承乾宫。
入夜后,杨耀珍来给陆青婵诊脉,从锦被下面伸出来的手腕已经能看出来几分血色了,隔着丝帕,杨耀珍也能摸出逐渐有力的脉息,他脸上一时间露出了喜色:“皇上,贵主儿的身子有起色了。”
坐在陆青婵床边的萧恪嗯了一声,让他起身,而后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往后不要再用这个称呼了,以后要叫主子娘娘。”
杨耀珍旋即便明白过来,他对着萧恪躬身道:“是。”
走出承乾宫,恰巧看见端嫔立在雪地里,杨耀珍对着她行了个礼:“主儿,您不要在这站着了,皇上在里头呢。主子娘娘比白日里好些了,看样子最凶险的那一段路算是熬过去了。”
端嫔捕捉到了一个词:“主子娘娘?”
“是呢,”杨耀珍笑着点头,“皇上亲口让臣改口,看样子是要立后了。”
端嫔出门不太喜欢带着奴才,身边只有抱雪一个,不管走到哪都显得孤零零的,一路走到螽斯门处,无幸倚着墙边,笑得散漫:“端小主想不想听曲儿啊?”
端嫔站住了脚,冷冷看去:“主子娘娘还没醒,你就要卖弄你那些淫词艳曲,跪在这好好反省一下。”
无幸似乎很愿意去招惹她,吊浪当地跪下说遵命。
端嫔头也不回地向永寿宫走去。走了数十步,端嫔像是想到了什么,叫了一声抱雪:“你让无幸起来,说本宫想听《女驸马》让他学好了唱给本宫听。”抱雪说了声是,向螽斯门走去。
端嫔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来。
*
陆青婵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口渴,她动了一下胳膊,便感受到肩膀处撕心裂肺的痛楚,她浅浅的蹙起眉,就有一只茶杯送到了她的口边,温热的水流进嘴里,她喝了两口便止了。
隐隐听见子苓的声音自四五步远的地方传来:“娘娘这几日水喝的比过去多些,看样子是见好了。”
不晓得昏睡了几日,陆青婵觉得全身半点力气都没有,她感受到一只手轻轻的抚摸过她的头发,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要是累,再睡几天朕也等得了。”
一时间屋子里的奴才们都面面厮觑,萧恪如今几日不曾合眼了,实在困得挨不住,便在陆青婵的床边睡一会,此刻他胡子拉碴的,也有几日不曾沐浴,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子潦倒的颓唐来。
下雪不冷,化雪冷,今日的雪已经停了,萧恪召奴才来,给陆青婵的床上多加一床被子,子苓刚铺好,没料到床上那个人轻轻哼了一声,似乎睡得十分不安。
萧恪凑上前,守在她的身边,安抚的拍了拍她:“怎么回事?”他这几日常常和陆青婵对话,也没有指望她能给他回应,而在此刻,床上的那个人,拧着秀气的眉毛,轻声咕哝一句:“好热啊。”
萧恪愣愣地看着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环顾四周,发现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震惊的神色,下一秒,床上的那个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黑白分明的眼睛初时带了几分迷惘,而后眼中缓缓有了光彩,她偏过脸去,和萧恪四目相对。
萧恪感觉自己喉咙一哽,险些又掉下泪来。他忍了好久,终于低下头,吻了吻陆青婵的额头,萧恪说:“你又回到朕身边了是吗?”
这句话是陆青婵曾说过的话,陆青婵听得耳熟,微微弯起了嘴角,她说:“是因为,臣妾害怕啊,臣妾不知道该怎么给皇上生数不完的孩子。”她的声音很轻,中气不足,却足以让萧恪听清楚每一个字,他的脸一瞬间滚烫起来,像是心事被人戳穿的孩子。
陆青婵又有几分困倦地合上眼,轻声说:“还有啊,臣妾回来是向皇上兑现承诺的,臣妾答应过皇上,要和您共白首,不相离。”
一滴温热滴在了她的眼皮上,萧恪手忙脚乱地想要替她擦去,陆青婵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缓缓按住了他的大掌,她勾起嘴唇说:“皇上,臣妾好困啊,您陪臣妾睡会行吗?”
她的语气温软甜腻,萧恪根本就不能拒绝,他脱去衣服和陆青婵并肩躺在一起,陆青婵的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她似乎已经快要睡着了:“臣妾做了好长一个梦啊。”
“你梦到了什么?”
“臣妾梦见,和皇上老得都走不动路了,皇上还会背臣妾去御花园看梅花。”
萧恪轻笑出声:“陆青婵,你放肆。”
身边的人已经无声无息了,萧恪侧过脸看着她,她的睫毛低低的垂着,萧恪摸着陆青婵的脉搏,感受她手腕间有力的跃动,内心也终于安定起来。
他合上眼,疲倦不受控制地席卷而来,他也终于能放纵自己一觉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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