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恪看着这个伤口,叫来子苓:“你们主子今天出门戴的是什么首饰?”
子苓思索了片刻说:“主儿戴了一只掐丝珐琅彩的点翠蝴蝶簪子,簪子头是尖的。早上给主儿簪上的时候,还勾到了主儿的头发,所以奴婢也确实记得清楚些。”
那这么说这个伤口竟是陆青婵自己刺出来的,她那样瘦弱单薄的人竟然有这样的胆子。
萧恪从来都不是一个细心的人,可他那一刻在头脑中想到的却是,她刺下去的时候到底该是怎样的心情,到底是恐惧还是绝望。
他很少去揣度别人的心思,可在他的头脑中,却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那天,她仰着脸问他:“皇上真的要行杀伐吗?”这样一个温驯得像云彩一样的女郎,此刻便在这茫茫无边的木兰围场里,面对无边的深夜。
他的目光又转到了湍急的溪水中,有侍卫试探着问:“皇上,咱们……要不去下游看看吧。”
“也好。”萧恪说完这句话,却转过身向山上走去,“你带入下去吧,朕带人去山上看看。”奴才们面面厮觑,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说:“皇上,如今木兰围场里野兽众多,如今到了夜间,也该到了野兽出没的时候了,您不如先回去歇息,奴才们有了消息,定然第一时间告诉皇上。”
在这些臣子们的心里,陆青婵不过是皇上的一个嫔妃,历朝历代的皇帝三宫六院,妃嫔无数,这些的女人便像是春日里的花,一朵接着一朵,永无穷尽的时候。所以听闻此言他们纷纷点头附和。
萧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又扫过在场的很多侍卫的脸,过了很久,他说:“你们劝朕,是因为你们只把她当作一个女人,朕不听你们,是因为她是朕的女人。”
第42章 六和曲(三)
远离的京城, 在木兰围场里看向万里无垠的寥阔穹庐, 就能清楚地看见那条向天际流淌而又蔓延的星河, 陆青婵睁开眼睛, 正好能看见天边那颗明亮得近乎耀眼的紫薇星。紫薇星又叫帝星,陆青婵静静地看着这颗明亮的星星,萧恪那张常年冷肃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得知了她的消息,此刻他在做什么呢?他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呢?
身下是茸茸的草,陆青婵轻轻移动了一下胳膊,便感觉肩膀处一阵被撕扯的痛。指尖一阵微冷,她此时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握着那只掐丝点翠的簪子,仰面躺在地上,她有些艰难地抬起手,借着依稀的月光,她还能看见簪子上残留的血迹。
陆青婵从没杀过生,她现在依然回想不到自己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下的手,她只知道前面便是湍急的河流, 她若是任由踏云狂奔而去,那便是要和它一起跌落进永远的黑暗之中。
她总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轻易地死了,她还一直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 若是就这样死了,那么萧恪的问题,她自己便永远找不到答案了。
她的身上沾了踏云的血,黏腻而带着一种血腥的味道, 那是一种近乎死亡的感觉,让人几欲作呕,陆青婵艰难地坐起来,五脏六腑都因为她被摔下马而发出剧烈的疼痛,她摸了摸自己的骨头,好像除了右腿和右手被扭伤之外,没有伤到骨头。
这已经是令人意料之外的事了,陆青婵轻轻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脚腕,尝试着站起来,突然听到有一个声音静静地响起:“好久不见,青婵。”
这个声音熟悉又陌生,时隔多年,他的声音略带沙哑而低沉,陆青婵坐在茸茸的草地上没有回头,过了很久她终于轻声说:“好久不见。”有一阵轻轻的脚步从她的背后绕到了她的面前,陆青婵抬起头,月色之下萧让的脸朦胧而晦暗。萧让的容貌和萧恪并不全然相似,萧恪的脸棱角分明,带着清晰的轮廓线条,小麦色的皮肤带着这多年戎马倥偬的痕迹。而萧让的皮肤白皙,身上永远带着淡淡的书卷气,许许多多年少的回忆纷至沓来,她对萧让轻声说:“这是你做的?”
陆青婵用的肯定句,萧让也并不忸怩:“这是我做的,不然我怎么才能见到你?”他一边说,一边在陆青婵身边席地而坐,“我没有想到,就连我都要用这样的方法才能见到你。青婵,你难道已经把我忘了么?”
“我并不是忘了你,而是有些事已经成了定局,我自己也在其中沉沉浮浮、朝不虑夕。”陆青婵的目光看向远方一片漆黑的树林,并没有看萧让,“你不该来。”
陆青婵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衣物,似乎并无不妥,她也明白萧让的为人,他向来是君子做派,并不会做无礼之事。看样子他应该是专门在这里等她的。
听了陆青婵的话,萧让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陆青婵,你觉得我不该来?你别忘了,我才是储君,皇父的诏书上写的是我的名字!还有你,陆青婵,你是我在太乾三十年里选定的皇后,除了没有过礼之外,你本来就该是我的人!”萧让的言辞变得激烈起来,“我知道你这一年多来过得不容易,你的诸多不得已,我都理解也能原谅,今日我们能再见便是上天给我们二人的缘分未断,你和我走吧,助我重新夺回一切,我依然许你做皇后。萧恪再喜欢你又如何,皇贵妃的尊号又如何,你是妾!他日后会再有别的女人,他对你好,还不是仗着你母家的势力!而我,我凭借的是真心,是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
“真心?情分?”陆青婵咀嚼回味着这句话,忍不住笑了,她看着萧让,“你和我说真心?我不知道你对踏云用了什么手段让它变成今日这般,你的目的达到了,可你想过没有,我今天几乎因为它而死!你若是心中有对我的半分怜悯,又为何要使出如此手段?”
在萧让心里,陆青婵向来是温驯至极的性情,她习惯了顺服,从不会为自己辩驳什么,可她今日所言竟让他一时间哑口无言,他冷下了脸:“萧恪到底都教你了什么?让你竟然会这样和我说话?”
冷冷的月色泼了陆青婵一身,她的骑服被树杈枝干划出很多口子,显得她并不像过去那般是一个进退得宜的宫妃,陆青婵的眼睛如水一样落在萧让身上:“殿下,我在敦惠太后过身前去见过她一次,那天她赐给我一条白绫,让我为了保全你也保全自己的颜面而去死。你们每个人都想让我死,萧恪他想让我活着。我把自己挂在梁子底下,他把我救下来,他问我,陆青婵你到底为了什么活着?从来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时候的我没敢告诉他,我一直都以为自己在为了你活着。”
“萧恪告诉我,我是个人,不是一个猫猫狗狗,我可以做我想做的,说我想说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做你的一条狗,性命全部都被你捏在手里。”陆青婵生来便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她的每句话都用最平静的口吻说出来,她的发丝凌乱,脸上还沾着几滴血迹,月光把她的身影撕出了毛边,她的眼睛里一直带着柔柔的光,她说,“萧让,我们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是萧恪的皇贵妃。”
萧让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真的认识过陆青婵,也或许他也从来没有真的认识过萧恪。眼前的这个年轻女郎已经出落出了亭亭风致,她从她九岁入宫开始,所有人都告诉他,陆青婵将会是他未来的妻子。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一切,享受着她如春花一般烂漫的心性,享受着她无尽的温柔顺服。然后今天,陆青婵告诉他,他错了。
她生出了一种独特的勇气,是过去的许许多多的年岁里他不曾见过的勇气,她像藤蔓一样坚韧,纵然几经时光的洪水洗濯,她依旧坚定地立于其中。
萧让倏尔在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可悲来,他抬起手拉住了陆青婵的手:“婵儿,过去都是我错了,你和我走吧,我往后一定好好待你。萧恪能给你的,我都能给。”
萧让是一个骄傲的人,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也着实让陆青婵觉得意外,只是她仍旧缓缓摇了摇头:“殿下,我不能和你走。我的父亲、兄弟、就连我自己,都已经成了皇上的人,一切都无从转圜了,而你不同,你既然已经离开了宗人府,外面就有一片广阔的天地任你驰骋,你走吧,若是被侍卫们发现,你就难以脱身了。”陆青婵说得平静,萧让根本看不出,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
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烫,被扭伤的手脚都像是被点燃了一般火烫。她素来也并不是身体强健的人,每年冷热交替时都要喝好一阵的汤药,如今的情形更是不好,陆青婵的手缓缓收紧成拳,尖尖的指甲尖刺入掌心,以换取片刻神智的清醒,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我不会对皇上提起你,也不会说这一切是你做的。”
萧让看着她,一字一顿:“陆青婵,你说了你的不得已,你和你的父兄都是不得已才为萧恪那厮卖命,那么我问问你,你的心呢?”
陆青婵弯了弯唇角:“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
这是她头一次把自己的内心袒露出来,纵然面对的是萧让,陆青婵的声音柔柔的像是一阵风,可是她的目光静谧而安详,哪怕此刻她头发散乱衣冠不整,这双眼睛像是世界上最宁静的湖水,让人沉溺于其中。她的心里装着的东西是什么已然心照不宣,萧让苦涩地笑了起来,他说:“要是你没对我说这些话,我会不顾一切的带你走,可你说完了,我就知道,我带不走你了。”
有些事物,归根结底都要等到最终失去的那一日才会让人幡然悔悟。他原本以为,陆青婵会永远守在原地等他,所以他才对她不甚在意。年轻的时候,在和陆青婵许婚之前,他也曾纳了几房妻妾,他也曾见过明黄色琉璃瓦宫墙下,陆青婵用那种他看不懂的目光看着他,不知是悲伤还是伤心,也许不是看不懂,只是不想看懂罢了。
他飘飘荡荡很多年,总觉得陆青婵不过是他生命里可有可无的符号,可离开宗人府的那一刻,他能想到的会无条件帮衬他的只有陆青婵,所以他来到了木兰,因为他知道,只需要他一句话,陆青婵一定会向过去很多年间一样,乖顺地称是。
可那一夜,白桦林间万籁俱寂,他站了整整一夜,都没有等来那个纤细的人。
他那时候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那个他原以为永远都会留在原地的人,不知在何时已经轻轻悄悄地走远了。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他若是强行带她走,换来的也不过是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萧让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陆青婵:“虽然如此,可萧恪篡位夺嫡,大逆不道。又把我一个人关在宗人府,把我变成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我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他付出代价。至于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后悔。”他语气说得狠戾,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子,面无表情地说:“金创药,给你了。”他把那个描金的小瓶子抛了过来,在草地上滚了几圈,滚到了陆青婵的脚边。陆青婵迟迟没有伸出手,她依然是静静的。
夜里起了微风,远远地似乎能听见几声犬吠,陆青婵抬起眼,声音依然温柔:“你快走吧,别被发现。”
她环着膝盖坐在草地上,远处的那条河水声潺潺,在月光下闪着无数粼粼的清光,遮掩住他们言语的声音,陆青婵坐在这像是一幅褪了色的水墨丹青,美得不似凡间所有。那一瞬间,萧让竟觉得有了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她骨子里带着柔,她的心里似乎装不下一点恨,他方才的话说得狠绝,可当他想起这许多年来自己的所做作为,对陆青婵竟觉得只剩下了无尽的亏欠。他站了很久,最后依然想不出该对陆青婵说些什么,最后也不过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萧让走远了,陆青婵从始至终垂着眼,没有去看他的背影。树影在月色下摇曳,抖落在她的身上,总让人觉得凉浸浸的。
那句恩断义绝,情理之中。可细想想,也难免让她觉得悲凉。时代的洪流推着每一个人都在向前走,没有人会永远留在原地,只是她有时也觉得想不明白,很多年前那位赌书泼茶,吟诗对弈的少年,到底去了哪里,他又是因为什么,一步一步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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