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戎国狼子野心,看似是修好,实则是觊觎我沃土中原,”神策军上将军秋野说道,“这个车戎屡屡犯境,每逢春夏之交, 他们便在雁回关外大肆劫掠,咱们和他们之间早晚必有一战!若不是如今皇上登基不久,百废待兴, 我只恨不得亲自带兵,把这些蛮子通通打回老家去!”秋野越说越激动,也惹得朝堂上的老臣们频频点头。
车戎一直是横亘在大佑君臣之间的心腹大患,萧恪本人也曾和车戎有过几次短兵相接, 那几次战役犹在眼前,那些车戎战士,确实有非同常人的骁勇。
“乌格在信中说,要派二王子尔卓前往我大佑,为皇上庆贺万寿节。”陆承望比秋野更老成,思虑也更加周全,“这群蛮子大都骁勇且无礼,如此怕又是要惹出无数事端,可我们又没有合适的理由拒绝他们的朝贺,细想起来,也是着实的难办啊。”
“怕甚!他们再厉害,还不是输给了咱们皇上!”秋野说得理直气壮,“他们龟缩在西达尔草原整整三年,割让了多少草场给咱们大佑,这些都是皇上的功劳。皇上,咱们战吧!让这些茹毛饮血的畜生们知道知道咱们大佑的厉害!”
萧恪用朱笔圈住了地图上的车戎,眼眸深处露出几分深思来。
“这个尔卓!生平最喜汉女,几次求娶公主皆不成,这次来到京里,各位大人还是好生看护自家的女儿,以免被这畜生盯上才是。”这又是另外一位老臣小心翼翼地说。
“臣听说,今年西达尔草原上瘟疫泛滥,他们的许多牛羊死伤无数,他们怕是觉得今年的年成不好,想为自己早做打算罢了。”车骑将军大声道,“看似是朝见天子,实则是想得到咱们的庇护,从中牟利,这群蛮子是养不熟的狼,根本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反咬咱们一口。”
这件事在南书房里热闹了一上午。等议事结束,臣子们从南书房里退了出去,这也是萧恪难得有片刻时间可以和自己独处。作为一个皇帝,和自己相处往往才是最难的。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了一个花梨木的盒子,里面是一叠薄薄的云母熟宣,里头画着的是一个女人。最早些的宣纸依旧泛黄变薄,看得出有些年头了。除了这些或坐或立的画,里头还放了一根细细的五彩绳。
萧恪招来庆节问:“陆青婵呢?”
庆节不像有善那般口齿伶俐,平日里他素来细致敦厚,庆节给萧恪打了个千:“造办处烧了一批瓷器专供着主子爷的万寿节,主儿在给掌眼呢。”
萧恪脸上露出几分淡淡的不悦:“内务府造办处,怎么事事还要她上心?往后这些事都不要拿到她眼前去,你们自个儿拿主意就成了,过几日的万寿节让礼部和光禄寺拿捏着操办,也不要叫她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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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青婵看完这些瓷器,将将到了午前,离用膳还要再有些时候,就见有善进来:“主儿,皇上请您过去。”
坐着肩舆穿过外长街,可走的却不是往南书房或是乾清宫该走的路,陆青婵微微探身去问:“这是要去哪?”
“回主儿,皇上现在在仆射场呢。”
仆射场是皇子们过去搭弓挽箭的地方,平帝爷尚武,皇子们也大多骁勇,马术骑射也各有精专,萧恪的箭术向来不错,他十七岁那年甚至独自一人在木兰围场猎了一头吊睛的豹子。
陆青婵扶着子苓的手走进仆射场,萧恪正拉着一张两百石弓箭,他的头发尽数被高绾于冠中,弓如满月,哪怕离了百十步,也能清楚地看见他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线条。他松开手,那支箭带着划破空气的啸声,牢牢地钉入在箭垛上。
他把弓箭放下,对着陆青婵招手:“你来。”
萧恪身上穿着箭袖的常服袍。他喜欢玄色,所以在衣饰上玄色的捉摸不定尤其多,上头的龙纹绣的张狂而凛冽,陆青婵走到他身边,萧恪把弓弩递给她:“拉开试试。”
陆青婵没有去接这张弓,反倒是抬起眼来看着他:“这张弓有两百石,别说拉开,妾只怕拿不住。”
萧恪啧了声,走到她背后,握着她的手放在弓身上,把这张弓缓缓拉开:“你父亲是征战多年的大将军,咱们大佑的先祖们也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就连敦惠太后的大公主都能骑着枣红马在木兰围场里头遛两圈,倒是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说完这话萧恪像想起了什么一般,却沉默了片刻,敦惠太后是把陆青婵当作未来皇后来养的,端庄从容便已然是上佳了,大佑根本不需要一个烈性的皇后。敦惠太后那时候人前人后都说自己把陆青婵当作女儿一般在娇养着,在衣着餐食上皆让人挑不出错来,可私底下是什么样子怕是就说不准了。
有一年冬天,命妇们进宫和毓贵妃说话,毓贵妃提起陆青婵便说:“青婵懂事知礼,如今女则女诫背得极好。”那些命妇们听闻纷纷赞许不已。
这些在宫里广为流传的书,萧恪也曾扫过几眼。“生女如鼠,恐其如虎。”若是人人都谨小慎微,胆小如鼠,那也未免太过了无意趣,萧恪心里其实对里面的内容并不苟同。毓贵妃会这样教育陆青婵,却断然不会用同样的法子教导自己的女儿。
握着陆青婵纤细的手指,萧恪平声说:“不一定非要你精通骑射,略通即可,要不然往后朕怎么带你去木兰?”
“木兰?”陆青婵在唇齿间回味了一下,眼中流露出几分的难以相信来,“妾妃怎么可以去木兰呢?”
每年到了夏天的时候,皇帝总会带着后宫女眷前往避暑山庄消夏,而木兰围场大都是皇子皇孙和大臣们秋狝的地方。这张两百石的弓已经被拉满,陆青婵的指腹被弓弦勒得胀痛,可她却抬起头去看身后的萧恪。
他下巴的轮廓线条很是好看,他抿着嘴,下巴绷的紧紧的:“专心。”话音刚落,他便松开了手,那支羽箭呼啸着向前飞去,刺入了箭垛中,尾部的翎毛抖动得厉害。
木兰围场是原本只在书画里才会见到的地方。萧让说那里有一望无际的林海和草原,栖息着无数生灵,飞鸟走兽不尽其数。那些年岁里,陆青婵常常坐在院子里看向头顶那处四方的天。
惊鸿飞雁,甚至是乌桕树上的麻雀喜鹊,它们都生长着越过高墙的翅膀,可以看一看天有多广,地有多远。陆青婵从没离开过紫禁城,她被这个时代束缚得很紧,一个时代留下的刻痕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得到了最明显的表达。
萧恪想要带她看看更大的天地。萧恪心里对这个王朝每一寸土地的情谊,也许和很多人都不尽相同。这片土地是他自己一寸一寸带着王师铁骑打下来的,也是他以一己之身捍卫的,他见过这些山河满目疮痍的模样,如今更想让陆青婵亲眼看看,一个盛世王朝应有的样子。
这也或许是一种变相的炫耀,是一个男人在展露他创造的辉煌。而萧恪内心深处,还有更深的考量。曾有一年,他在木兰秋弥,从避暑行宫起行的时候,看见了立在萧让身边的陆青婵,宫门之外,陆青婵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萧让的马,后又走回了那深深的九重宫阙之中。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盛夏,陆青婵那流露着淡淡向往的目光,和她走在朱红的宫墙之间的背影。萧疏的花树交映间,她是宫墙深深里的一抹盎然生意。那些流转的盛大岁月就在她背后漫长而逶迤的铺陈开,她这辈子只怕都不能离开皇城了,萧恪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骇了一跳。
雨打梨花深闭门,若是能让她走出这扇宫门该多好。
索性当初那些他所以为的不可能,在他所掌控的王朝之下,也成了可能。
萧恪把这把弓递给有善,而后他转过头看向陆青婵:“你会骑马吗?”
陆青婵摇头,萧恪啧了声:“这可不行,过几日让方朔给你挑一匹温顺的,你练练试试。”
战马和弓箭总让人觉得和这个女人是不相配的,陆青婵闻言也是摇头,她轻轻拉着萧恪的袖子:“皇上,这……”萧恪知道她下一句肯定要说不合规矩,凉飕飕的目光便扫了过去,陆青婵没把后半句说出口,只是轻轻摇了摇他的袖子。
也不过是她纤纤的手指牵住他袖子,就在这轻轻摇动的摇摆间,萧恪盯着她的发顶,竟觉得她偶尔流露出的那微末的娇柔让人心神摇动。
日光落在萧恪的脸上,他勾起嘴角:“等万寿节过了朕就带你去木兰,你能学会,相信朕。”
相信朕。
这是陆青婵第二次听见这三个字,上次是在奉先殿,这次是在仆射场,这个刚愎的男人轻飘飘地说出这两个字,却让人觉得力逾千斤。
萧恪走了两步,一回头就见陆青婵在看他,他睨她一眼:“你真是放肆了,一直盯着朕看。”
“您方才说的可当真?”睁着幼鹿一般的眼睛轻轻灵灵地瞧着他,萧恪抿起了嘴角:“朕是皇帝,怎么会骗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的相知相许快来了~
第33章 四叶参(三)
定坤元年六月二十八, 车戎国二王子尔卓, 率朝贺的队伍, 进入帝都。
尔卓是乌格的二子, 其生母是乌格的王妃,他俨然是车戎国大臣们心中的少主子,乌格还有一个三王子, 名叫亭奴,他并不甚受宠爱,在乌格心中的地位也并不高。
浩浩荡荡的朝见队伍进入帝京之后被安排住入了馆驿之中。车戎送来的奇珍不胜其数,足色银、腰刀、番箭、玳瑁盒,除此之外还有番砂、雄黄、石青以及牛羊马匹之物。
南书房里,看着这些礼单,萧恪神情淡淡的,把礼单让方朔拿走:“收进库房里吧。”高趱平看着萧恪,忍不住说:“这群蛮子好生无礼,把礼单送进宫来又如何,他们入京的第一件事本该是朝见皇上, 那尔卓竟托病不来,而据臣所知,尔卓不来却另有他事, 根本不是他所说的什么旧疾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