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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瀛台 燕云客 3670 字 1天前

第12章 叶底珠(三)

方朔听了这话,只觉得心脏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他猛地跪下给萧恪磕头:“主子爷身体康泰,定然逢凶化吉。”

风吹进来,萧恪垂下眼看着自己面前的宣纸,上头画了一个立在梅树下的人。他把宣纸折起来夹进书里。这场病来得突然,又来势汹汹,他一点防备都没有。王朝百废待兴,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撒手。可是身子到底是什么状况,他自己比太医还要清楚一些。

这病轻易怕是不得好了吧。

陆青婵确实也听说了这几日皇上不曾叫大起,只是照常处理奏折,国家照常运转着,偶尔传诏几个阁臣们去弘德殿议事。这几个阁臣都是皇帝登基后新提拔的心腹,嘴巴严得一点缝儿都不露,因此皇帝情形如何,外头根本没有人知道,人心惶惶的,也只能私下里猜测。

昭仁殿有个小书柜,红樟木的料子,摆在角落里,她前几日闲来无事,便过来看,里头放了不少书,也确实能拿来给她瞧瞧打发时间,她这几日读的是《筠廊偶笔》,书里倒是些杂记和耳目见闻,读起来也确实让人觉得耳目一新。

正翻书的功夫,突然见沈也来传,说是瑾太妃带着十二殿下来了。

早年间,陆青婵也是见过瑾太妃的,平帝爷最宠爱的宫妃有两位,一个是毓贵妃,一个便是瑾妃,只是瑾妃福薄没有子息,只能把宁贵人的十二皇子养在自己的膝下,印象里这位瑾妃也素来是好性情的,她回到紫禁城之后有意避嫌,没和宫里的人打过交道,没料到瑾妃今日却登门了。

方朔和沈也这些做奴才们的早也交代过,若是十二殿下过来,便不用太过阻拦,可对于瑾太妃却不知道该不该拦下,陆青婵把《筠廊偶笔》用笺子夹好,从容地站起身:“请吧。”

瑾太妃年岁比毓贵妃更轻些,穿着一身竹叶青色的春绸氅衣,原本就是极美的人,如今哪怕有了年纪,周身的气韵依然不同凡响。外面春雨萧疏,她身上还拢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左手牵着萧礼走了进来。

原本也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如今一晃近一年的光景,见到旧人也总难免让人心里头生出些恍惚来,陆青婵道了个万福:“瑾太妃娘娘。”

今日虽然还零星地飘着雨,可依然有一缕斜阳余晖落在她身上,瑾太妃看着她倏尔笑了:“前几日萧礼和我提起皇嫂,我猜是你,今日一见确实。印象里总觉得你还是个不大点的孩子,如今都出落亭亭了。”

“回来的匆忙,也一直没去给太妃娘娘见礼。”

毓贵妃和瑾妃两个人本就不太对付,陆青婵因着这一层关系,和瑾太妃也并不算亲近,心里对于瑾太妃的熟络还有几分不适应,子苓端着一盏松萝茶上来。瑾太妃笑着说:“这茶我倒闻着新鲜,好像从没喝过。”

“娘娘见笑了,不是什么大雅之堂的茶水,不过喝个野趣。这茶产自松萝山,也就是黄山余脉,我读《秋灯丛话》的时候便觉得新鲜,正巧库房里有,便煮来尝尝。”陆青婵说起话来温文暖软,瑾太妃笑着啜饮一口:“果然不俗。”

她低着头说:“萧礼,你说你想来看看皇嫂,如今看到了,高兴吗?”瑾太妃笑得四平八稳,像是须弥座上的观音,“这孩子说想见你,我没有法子,只好带他来了,叨扰你了。”

陆青婵敛眉而笑,让子苓给他拿点心,瑾太妃看着萧礼忍不住叹了口气:“也难怪他心急,这几日他皇兄不肯见他,他总怕哪件事做得不好惹恼了皇上。”

果然见萧礼抬起头,眨巴着眼睛问她:“皇兄是病了吗?严重不严重啊。”

童言无忌,可旁边还坐着瑾太妃,前朝后宫从来都不是能割裂开分开而论的,陆青婵被毓贵妃教导了很多年,对于某些事的敏锐嗅觉,甚至已经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

她对着萧礼招了招手,他乖乖地走到她身边站好,这么小的孩子头发丝都显得纤细,在日光下茸茸的像是一只小豹子。陆青婵笑着说:“皇嫂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你皇兄了,乾清宫那边是什么情形,我也不大清楚,不过这几日见过乾清宫的谙达们,他们对我说一切安好。”

萧礼回过头看向瑾太妃,瑾太妃笑笑:“你皇嫂都这么说了,这下你也能放心了。”萧礼点点头,又仰着脸对陆青婵笑着说:“多谢皇嫂。”

“既然他的目的到了,我也就不多待了。”瑾太妃牵着萧礼站起身,“有空来我宫里坐坐,宫里没有别的孩子,萧礼也常常觉得孤单,日后常走动吧。”

陆青婵自然笑着说好。

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陆青婵走回到滴水檐下,脸上的笑容便缓缓收住了。陆承望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许多年,她又跟在毓贵妃身边耳濡目染,心思快得像电光石火,可陆青婵的心却微微提了起来。

萧恪到底怎么了?

“今日傍晚的时候,瑾太妃带着十二殿下去昭仁殿里见了主子娘娘。”方朔给萧恪把药端来的时候,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萧恪眉目间神色如常,把药一饮而尽。

药喝进嘴里涩苦得叫人不敢用力呼吸,萧恪用清水漱了漱口,之后似乎笑了笑,只不过这个笑浅显地附在皮肉上,进不到眼底:“这才几天的功夫,就坐不安稳了。”他顿了顿,“也好。”

轻飘飘的一个也好,无端让方朔打了个冷颤。方朔是跟随萧恪多年的人了,这位主儿的脾性他也稍微能知道几分,他平日里不笑还好,若是嘴角挂了几分笑意,那今儿便是有人要倒霉了,走出暖阁,外头的风扑在脸上,方朔才发觉自己的背上全是冷汗。

跟了主子这么多年,有时候还是会胆战心惊。

瑾太妃说的那句常走动,似乎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起初是带着萧礼,后来没见阻拦,偶尔也自己独自来坐坐,她族兄季安是吏部尚书,她也是正经簪缨世家出身的高门贵女,母家在陪都也算是世家。虽然时下盛行女子无才之论,可她偶尔也略读了几本书,和陆青婵坐在一起倒也不算突兀。

站在滴水檐下,沈也轻声对子苓说:“姐姐,你觉不觉得太妃来得也太频繁了些,隔三差五就算了,如今日日都来……”

子苓点点头:“可咱们这皇上不会不知情,既然皇上没有过问,那约么是没事儿。其实有人来和娘娘作伴说话也是好事,娘娘自己一个人,未免也孤单了些。”

沈也点点头,便也不再说话了。

这日萧礼下了学,就喝瑾太妃一同过来了,刚进门就嚷嚷着要吃翠玉豆糕,瑾太妃笑着说:“皇嫂这没有翠玉豆糕,你要是想吃,等和瑾娘娘回去,瑾娘娘再做可好?”

而后她才抬起头笑着对陆青婵说:“翠玉豆糕是我在闺中的时候学的,偶然做过一次,萧礼倒很喜欢。”

陆青婵让人给她倒了杯茶:“听着倒是个巧名儿。”

“食材倒不复杂,就是工序多了些。我每个月也会让下人们去内务府里领些绿豆和芸豆来做,这回我多做些,来给你尝尝,可好?”

看着瑾太妃有几分殷切的目光,陆青婵含笑点头:“如此倒要劳烦娘娘了。”

从昭仁殿走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慢慢昏暗下来,瑾太妃牵着萧礼的手走到隆福门的时候,正巧看见杨耀珍,他手里提着一个药箱,平日里见面三分笑的脸上,如今阴云密布,看见瑾太妃,给她打了个千,瑾太妃忍不住轻声问:“杨太医怎么愁眉苦脸的?”

杨耀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您甭问了。”说罢才急匆匆地往乾清宫里走去,在瑾太妃看不见的地方,杨耀珍脸色如丧考妣的神情又淡了,换成了过去那般从容的样子。瑾太妃目送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午后,陆青婵午歇刚醒的时候,子苓拿进来一个食盒,说是瑾太妃刚差人送来的。宫里头的规矩,食盒在没送到主子眼前的时候,是决计不能拆的,这个食盒因而用褪红色的绸布包着,端端正正地摆在小桌上。

陆青婵的脸上静静的,她走到小桌前,把绸布拆开,里头当中摆了个小碟,上面是放得整整齐齐的翠玉豆糕,浅浅的翠绿色和这早春的融融风致十足的相称,果真是剔透晶莹不同一般。

子苓小心地说:“这是要入口的食物,主子还是等奴才们试毒之后再用吧。”

陆青婵拿象牙箸摆弄着翠玉豆糕,漫不经心地说:“这明明白白送来的东西,定然加不得那些能试出来的东西。”

她是个素来温软的人,从没有疾言厉色的时候,可今日的语气虽然是稀松平常,可神情却冷淡下来,子苓立刻便懂了:“主子的意思是……这里面加东西了?”

微风透过茜纱窗,徐徐地落在陆青婵的脸上,她依旧是春风温软的模样,她用筷子夹起一块,放在鼻子下面轻轻闻了闻,淡淡说:“是五行草。”

五行草又名马齿苋,倒不是什么有烈性的毒药猛药,可这味药性情寒凉,若是有身孕的女子吃了,便极易滑胎,在宫里头用毒药,只怕很快就能找到源头去,而这种随处可见的草药,可却稳妥多了,到底是在宫里头许多年的宫妃,就算再不染是非,手也不见得是干净的。

陆青婵面无表情地把筷子放下,她的目光看向西侧的窗户,那头是乾清宫高大巍峨的重檐廊庑殿顶,闪着几分辉煌又盛大的光。

陆青婵垂下眼睫,很久没有说话,她总觉得萧恪那边约么是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