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让你自戕到底是谁的主意,你若是死了,我便即刻赐死萧让,你父亲也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
萧恪是个清醒而自持的皇帝,这样的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那么几分恍惚,陆承望是兵部尚书,是朝堂上难得一见的诤臣,于江山社稷有功,哪怕陆青婵死了,在这时候,她的父亲也得像钉子一样,钉在乾清宫的金砖地上。
说这话的根源他不想深究。
他不想让陆青婵死,他又不愿意承认。
“皇嫂就留在昭仁殿安养吧。”他放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昭仁殿的门,这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克制,好像有什么莫名的情绪要呼之欲出。
门帘被有善从外头掀起来,簌簌的朔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末灌了个满怀,陆青婵微微打了个寒战。这时候,便从外头走进来一个杏眼的丫头,穿着紫褐色的宁绸袄子,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根辫子,清水脸不施脂粉,她把陆青婵从地上扶起来,看着陆青婵询问的目光,在她的面前给她蹲了个安。
“奴才子苓,请主子娘娘安。”
子苓是萧恪为陆青婵重新指派的奴才,半夏和逢雪去了哪,陆青婵也从来没有过问,虽然口不能言,她唇边向来含着三分笑,乖顺得让人能忽视她的喜怒。
她不知道皇上在她昏睡时的雷霆震怒,也不知道慎刑司门口的砖地上的鲜血用了多少桶水才冲干净。
有人把脾性露在外头,有人把性情藏在心里,让人不知道她到底是妥协还是反抗。
后来的一段时间,她和萧恪就这般相安无事地生活在这里,萧恪又像是从前那般把她忘了,再没有进过昭仁殿的门,陆青婵的嗓子一日一日地好了,可她平日里很少开口讲话,偶尔看书,偶尔便坐在窗边发呆。
子苓已经入宫十年了,论年岁比皇帝还要大一些,她垂着手看着坐在锦支窗下的陆青婵,只觉得她像个空壳子,静静的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欲求。
离除夕一日又一日的近了,敦惠太后新丧,阖宫上下的节日气氛倒不似以往那么浓,可到底是新帝头一年除夕,无论如何也不能太轻率了去。
乾清宫里,萧恪把手中的奏折扔到地上,摁在桌面上的手攥得紧紧的,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方朔。把王为礼给朕拖出去砍了,让陆承望监斩!”
盛怒之下,他的眼睛里森然一片:“传话出去,再有一个人为老三说话,那便是落得同样下场!”
萧恪是从十五岁开始征战南北的,到如今已经有七年了,这七年间戎马倥偬,骨子里都透露出三分战意,男人天生就是喜欢掠夺的物种,唯有更强者才能有睥睨天下的本事。
他喝了两杯浓茶,可依旧压不掉心头的火气,他猛地站起身,大步向殿外走去,有善一溜烟地跟在他身后,萧恪淡淡说:“不用跟着了。”而后,径直向昭仁殿走去。
雪后初晴,雪化成了水,淅淅沥沥地从滴水檐上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时有时无地滚下来,滚到廊庑前头的砖地上,地面像是一个小水凼,含着那一汪水,映着紫禁城的蓝天白云,以及朱红的宫墙。
鼻腔里充盈的都是泥巴的土腥气,萧恪在昭仁殿外住了脚步。
家事国事填满了他每一日的时间,可在这繁杂巨万的每一日里,他总能想起他在乾西三所住过的日子。
娴贵人是在他十岁那年病逝的,她素来是个胆小的性子,在宫里不得罪人,自然也没什么恩情。在这浩浩然的紫禁城里,没了个把人,就像是水滴在湖里一样无声无息。
他同旁的皇子们一道在兆祥所里读书,旁的皇子们下了学有各宫的娘娘们派姑姑来把皇子们接回自己宫去,唯有他自己,一个人伶仃地回乾西三所。起初,他没有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萧条。
直到有一天,景阳宫的人来接三皇子下学,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和见禧姑姑站在一起的年轻女郎,她年岁轻,只绾了个长辫子,辫梢簪了一朵芍药花。那时候正值莺飞草长的春日,杏花疏影映着赤红的宫墙,簌簌落花落在她的肩头,她像是脂粉堆里捧出的娇娇人,一双莹然的眼里藏着千顷秋波。
陆青婵。
不用人说,萧恪着心底就念出了这个名字,离上次见她已经过了五年,当年那个圆脸讨喜的女娃,如今已经出落亭亭。
花影横斜间,她也看见了他,陆青婵对着他蹲了个万福:“早起时下了春雨,路上湿滑,五殿下慢走。”
他淡淡嗯了一声,说了句:“伊立。”
走出老远,他回头看去,那颗乌桕树下陆青婵正在对萧让说话,萧让走得急额上出了薄汗,她就把手上的帕子递了出去。
陆家的女郎早晚是要嫁给三殿下的。
帝王的宫闱里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就连那龙床之下,都有敬事房的人跪等,更遑论这个跟在萧让身边的女郎。
有些人有些事是不可肖想的,比如说正大光明匾额后的御诏,再比如说不属于他的女人。
滴水檐下立着子苓,她跪下给他叩首。
院子里放着白瓷的大缸,里头的锦鲤游得欢畅,萧恪在门口略站了片刻,终于问:“她怎么样了?”
“回主子,娘娘已经能开口了,只是平日里不大爱讲话,有时候会坐在窗边愣神。”
有善已经替萧恪推开了门,陆青婵正站在窗边,她脖子上的青紫瘀痕已经淡了,带着几分发绛的红,她无声的给他行万福礼,再抬起头,嘴边又是那一抹熟悉的笑,朗月清风,像是一个极好的天气。
萧恪不喜欢这个笑,在一边的黄花梨太师椅上坐好,子苓给他端了一盏六合茶。他看了她良久,抿平了嘴角淡淡说:“伊立。”
她便果然顺从地站了起来。
屋子里没有燃香料,只有果子的甜香四散在空气里,昭仁殿里盘了地龙,屋子正中也摆着炭盆,可偏就让人觉得这屋子里冷清,不单有冷清,还有几分空庭锁清秋的萧条,萧恪有点后悔来到这了。
萧让被废黜后,陆青婵有两个去处,要么是跟他一起关在宗人府,要么便是搬去平山寺和没有子嗣的太妃们作伴。这些去处都不好,萧恪便自作主张给她谋了一个更好的去处。
现在看来,好像遑论在哪,都不过是殊途同归。
可也说来奇怪,就这么一个伶仃的女人,守着这孤单的宫殿,偏让他觉得自己那颗左奔右突的心静了几分。
“已经到了年下,过了除夕之后,皇嫂可有什么打算?”
陆青婵轻轻眨了眨眼睛,她的睫毛浓密而纤细,像是蝴蝶掀动的翅膀,萧恪看着她,她平声说:“我想去平山寺。”
这个女人能让他静心,也能在一瞬间挑起他的怒火。
一声碎瓷声,那个官窑的青釉白瓷杯盏便在萧恪的手中碎裂开,滚烫的茶汤顺着他的手掌淌落,碎瓷割破了皇帝的手指,殷红并着浅碧的茶汤,落在金砖地上,带着三分血腥气。
奴才们哗啦啦地跪了一地,陆青婵也跟着跪了下来,皇上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陆青婵能看见视线之内那双黑缎面用金线绣龙纹的靴履。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