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服从皇权,行事谨小慎微,只为在夹缝中挣扎求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愚蠢。他很清楚,今日的事,是李谟一手策划,目的除了扳倒李绛,恐怕还有打击东宫这一层意思。
他原本就不赞同李淳带兵出征河朔。李淳想立功,掌兵权,得人心,可是李谟又岂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得逞?此事最后必要闹得人仰马翻才会罢休。
李淳却固执地不肯退,抬头对贞元帝说道:“圣人,国库被揭发一事,皆因前线粮道被中断引起,此事发生到现在已经多日,为何武宁侯出事以后,李相不将相关的证据摧毁,反而要留着授人以柄?而且被关押的武宁侯口供中可有提及李相参与一事?不如您传他上殿,亲自与李相对质。”
“广陵王的意思是,我在诬告李相?”李谟淡淡笑了一下,不慌不忙,甚至在人前就像个慈爱的长辈,“你还年轻,对朝堂上的事并不太清楚,难免忠奸不变。武宁侯不是没有证词……”
他话未说话,陈朝恩小跑着进来,走到贞元帝身边说:“圣人,贵妃娘娘忽然在花园里晕倒了,眼下已经传了尚药局的奉御。”
韦贵妃在后宫一直盛宠不衰,除了脾气颇对贞元帝的胃口,也有早年跟贞元帝吃了不少苦的缘故。而且她执掌后宫,上下无不称赞。贞元帝的注意力一下从李绛身上移开,问道:“她要不要紧?”
陈朝恩摇了摇头,面露难色。韦贵妃年纪也不小了,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不少,这忽然一下晕过去,他也不知病情是否严重,只得赶来禀报。
贞元帝看了眼殿上的众人,觉得事分轻重缓急,站起身来:“你们就呆在此处,我去看看贵妃,回来再做决断。”
刚才陈朝恩的声音不算大但也不小,在座几人都听得十分清楚。李谟和崔清思也立刻跟着起身,随贞元帝离开了甘露殿。
李谟是记在韦贵妃名下,奉她为母。贵妃是李谟在宫中的支柱,她若有事,对于李谟的复仇大计必然有重大的影响。何况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就算并非亲生,李谟对于韦贵妃也难免生出反哺之情。
殿下一时只剩下四个人,李绛双腿早就跪得发麻,李晔上前,想把他扶起来,他却摆了摆手,又重新跪好,目视前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插手。”
“父亲。”李晔低头叫到。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而什么都不做。
“若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就听我的。”李绛侧仰起头,决绝而又深沉地说道。刚才虽然一片混乱,但他已经猜到,李晔应该不是他的孩子。那个孩子那么孱弱,其实他当初抱走他,只是为了留一个念想。想欺骗自己,哪怕再不相见,或许他还会在这世上的某处好好活着。
可当圣女将孩子好好地还给他时,他欣喜若狂,甚至不愿去深究孩子的来历,只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李绛看似对李晔不闻不问,其实也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既然无法让几个孩子共存,更不想他们中有任何一个有失,索性为李晔安排了另一条出路。可李晔却因缘际会,拜了白石山人为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李晔身上其实有很多白石山人的影子,只不过一直以来太不起眼,舒王才没有注意到。
事到如今,若注定逃脱不了今日一劫,他也想尽力保全李晔。他将李晔视为亲子二十多年,所倾注的感情,早就超过了那份血缘。所以他不愿李晔插手,不想叫舒王看出一点破绽,从而起了疑心。
另一边,李诵啧把李淳叫到甘露殿的外面,气得想直接揍他一拳,但众目睽睽之下,终于还是忍住了,只是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以为凭你在河朔立的区区功劳,就足够让你今日任性妄为吗?”
李淳不肯屈服:“父亲只知一味忍让,可结果呢?如今朝堂上的大臣,十有八九都是舒王的人,只有李相是保持中立的。明眼人都知道,舒王做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李相站队,好让父亲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李相不肯妥协,舒王就干脆毁了他!如果这个时候,父亲和东宫再不作为,以后还有朝臣肯站在我们这边吗?”
李诵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闭眼沉默许久,睁开时眼眶微红:“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可我当年所争,换来的结果就是搭上十几条人命,数百人遭到贬谪,许多家族一夕之间败落。你可知身在皇家,便不仅仅是你个人的生死融入?我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这些年你所为,我表面呵斥,只不想你太过得意妄为,却也没有真正去阻止。若你如此沉不住气,招来杀身之祸,我这些年的隐忍和退让,又有什么意义?”
李诵以前对李淳总是三五句不离训斥,李淳自己也感到憋屈。可今日似终于察觉到父亲的用心良苦,心潮澎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今日的事,未必已成定局。”李诵忽然说道。
“父亲此话何解?”李淳不解地问道。
“贵妃此刻出事,未免太过刚好……但也只是我的猜测,我去蓬莱殿看看,你告诉李相他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等我们回来。”李诵吩咐完,就走下台阶离去了。
韦贵妃住的蓬莱殿,就在太液池的边上,风光冠绝六宫,历来除了皇后,便是分量最重的妃子才能居住,以彰显尊贵。贞元帝等人赶到蓬莱殿,宫女却把李谟单独拦在外面。李谟道:“你这是何意?”
那宫女是韦贵妃的心腹,悄声对李谟说:“贵妃娘娘吩咐,舒王请随婢子来。”
李谟狐疑地跟她到偏殿里,看到崔时照也在,惊讶地问道:“你怎么会在此处?”
宫女退出去,并关上门。
崔时照上前行礼道:“姑父,我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进宫来告诉您。可是甘露殿周围守备森严,我靠近不得,只能来请韦贵妃帮忙。贵妃娘娘得知后,决定还是由您亲自定夺。”
“到底是何事?”李谟不悦地问道。他这才知,原来韦贵妃为了支开天子,故意装病。刚才明明再差一步,就可以彻底弄垮李绛,他心里到底是不快的。
“您还是先见见这个人再说吧。”崔时照侧身,两名宫人把奄奄一息的孙从舟架上来。
“你带他进宫作何?”李谟皱眉道,“上次他不是已经全都招了?”
“那日我跟您一同去看他时,料想他没有说真话。您不知道,此人原本就是我费劲周折才请进都城里的,他的脾气,我很清楚。于是我自作主张,帮姑父拷问了一番。这才知道,他上次并没有说真话。”
李谟没有表态,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崔时照接着说:“两年前,隐居避世的孙淼在临终前告诉了孙从舟一个天大的大秘密,而后便撒手人寰。据他所说,李晔,就是当年被孙淼从延光公主府抱走的孩子。”
“什么?”李谟一惊,从那两个宫人手中,将孙从舟猛提了起来,“你不是说,孙淼将那孩子淹死了?”
孙从舟虚弱一笑:“那自然是骗您的。父亲千辛万苦将孩子抱走,为何要杀了他?父亲将他抱到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火袄教的总教,交给了他的师妹火袄教圣女。圣女帮着父亲炸死逃脱,并在一年后告诉父亲,已把孩子安全地送到了一户人家收养,可除了她,谁都不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
李谟将他提得更高:“所以孩子在何处?”
孙从舟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说道:“后来延光长公主和火袄教相继出事,圣女怕自己有意外,才告诉父亲,那个孩子就是李相公之子,李晔。”
李谟惊得倒退了一步,直觉是不相信,可孙从舟所说的话与甘露殿上老汉所说的竟然重合在了一起。
他下意识地否定到:“就算李晔是萧氏之子,与本王又有何干?那女人行为不检……并且她早就说过,那孩子绝对不可能本王的骨肉!”
孙从舟摇头道:“您错了,那个孩子就是您的亲生骨肉。”
“你敢胡言,本王就将你碎尸万段。”李谟睚眦欲裂。
崔时照将半块琥珀色刻着龙纹的玉玦拿到李谟面前,说道:“姑父请看看这个。这是在孙从舟的住处搜到的东西,我记得您那儿应该也有半块。”
李谟一把将玉玦拿过来,瞪大了眼睛。这是萧氏之物,年轻时一分为二,另一半给了他。他当时并未当回事,后来听说此物的贵重,才一直收着。怎么会在孙从舟那里?
孙从舟猛咳了一声,好像晕了过去。李谟立刻对崔时照吼道:“弄醒他,本王还有话要问!”
崔时照奉命将孙从舟带下去,弄醒之后,又拖回到李谟的面前。李谟已经逐渐冷静下来,坐在榻上。他看到孙从舟脸白得像鬼,这才相信崔时照的确用了些非人的法子来折磨他,才逼得他说出了真相。
“这块玉玦怎么会在你那里?”李谟接着问道,口气已经平静了很多。
“是父亲临终前交给我的。”孙从舟有气无力地说道,“太子妃萧氏一直爱慕您,因为延光长公主看不上您的出身,硬是将她嫁给了东宫太子,她心存不满。她故意传出那些风流韵事,是想让您在意她,可您从未放在心上。同时,也是为了掩盖她怀孕的事,好保护孩子。后来她生下孩子,不想他变成一个复仇的工具,因此让父亲抱走,只把这块玉玦放在孩子的身上。可因为太过贵重,父亲怕暴露孩子的身份,就暂时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