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菁倒比他清楚:“你没听说过?是香港啊!”
香港啊!那么高大上的地方,他们上辈子都还没去过。可惜,这辈子能去时,这一带只有些荒凉的渔村。
邓獠等六人得到特赦收编之后表现得十分殷勤,处处对主家们陪着小意,连对老孙手下的船工都唯唯诺诺。尤其知道朱厚照喜欢听新鲜事,他们就极力挖掘记忆里的新鲜事争先恐后说给他听,令朱厚照一行人刚到广东时便对这一带的许多行情都有了一定了解。
“邵良宸,那边有个地方也叫‘东莞县’,与山东那个县同名,哈哈,你是东莞侯,这里也可算是你的封地了。”朱厚照饶有兴致地现学现卖。
邵良宸真想告诉他:爷,再过五百年,东莞那地方会比现在出名的多。
——以至于他在刚刚受封东莞侯的时候,都常会听着这三个字出戏。
到了邓獠能为他们指出东莞位置的时候,他们也就接近珠江口了,屯门已近在眼前,完全没让朱厚照失望,他们刚赶到的时候,竟然真就目睹了一场海战。
远远便能听见轰隆隆闷雷一样的炮声贴着海水传来,前方一片烟尘与雾气,只能看见一阵阵火光闪现,闪一阵火光,就随后传来一阵炮声,充分印证了光速超过音速的真理。
朱厚照虽是一见打仗就亢奋,倒还不至于头脑发热下令上前送死。这时候的远洋商船基本都会为迎击海盗做一定的武装,但他们这条船不跑远洋,船工们除了配备少量防身的刀剑和火铳之外,没有任何重武器,要加入到那种大炮轰鸣的海战中去只能当活靶子。朱厚照就吩咐他们绕开战场,去到珠江口西边再往北折,避开屯门朝广州方向过去。
老孙头等船工们看见那边打仗都吓得瑟瑟缩缩,恨不得及早逃跑,一众侍卫也没见过这场面,都面色惶恐心下紧张,倒是几个主家没一个怕的,连何菁都兴致勃勃地跑来船舷边观战。
若非听邓獠他们描述,外加朱厚照说起从京城佛朗机使节那里听来的消息,邵良宸与何菁还真不知道,这年代葡萄牙人还在中国广东与政府军发生过冲突。
据说,佛朗机人本来是派了使者北上京城,像其他邻国一样,与大明进行朝贡贸易的,可因为近年来佛朗机海盗在南亚一带横行无忌,在广东沿海也犯过不少劫掠商船、杀伤百姓的案子,朝廷里多数人都反对与他们建立外交,主张将其驱逐出境。
这事正德皇帝还在任时因为最后那几个月养病而耽搁着没出定论,现下看来,是小嘉靖皇帝已经给办了,下了谕旨叫广东驻军驱逐屯门的佛朗机人,所以本地军队才跟屯门的佛朗机人正式开了战。
看热闹归看热闹,至此邵良宸他们都不明白:爷非叫我们上这儿来干啥的呀?就为了观赏人家打仗?我们单兵战斗力再高,也帮不上人家的忙不是么?
“回头你们就知道了。”朱厚照很优雅地卖了个关子,一派讳莫如深的高人模样,就差整把羽毛扇摇着了。
刚领教过他尝迷药玩法带来的惨痛教训,邵良宸一见他这样故弄玄虚就肝儿颤。可又没办法,这位爷不想说,没人能逼着他说。
*
今天对广东海道副使汪鋐而言,是个很衰的日子,他亲自指挥广东水军与盘踞屯门的佛朗机贼寇打了一仗,输了,还输得极其惨痛,出动的二十几条战船只回港来三条,还被打得歪歪斜斜,其余的都成了海上漂浮的碎木。
朝廷下令叫他驱逐佛朗机外寇,可佛朗机的火器太厉害,广东海防的船舰又太破烂,跟人家打起仗来不堪一击,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呢?
汪鋐正愁眉不展地回到南头营地,东莞白沙巡检何儒迎上前道:“汪大人,方才有条浙江商船停靠进港,上面有位自称‘江彬’的人要求见您,说是有关对敌佛朗机盗寇的重要事宜找您相商。”
“江彬?”如今大明官场谁没听过这个名字?只不过,汪鋐怎么也不觉得,此江彬会是彼江彬。江彬……当年自己去到京城时,还曾见过那位江大人几面,只记得他年纪轻轻,仪表堂堂,身居高位也很谦和有礼,给初入官场的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算起来,是十年前了吧?
既说是事关对敌佛朗机贼寇的事,汪鋐自然大有兴趣,立时差遣亲兵去请了那个叫江彬的人到自己的帅帐。因有着对这名字深刻的印象,刚一照面,汪鋐立刻认了出来,惊诧施礼道:“哎呀竟然真是江大人,下官未曾远迎,失礼失礼。江大人您……跟十年前一点没变啊。”
朱台涟颇感啼笑皆非,至此才明白,为啥那位爷要派他来接洽汪鋐而非人脉更广的钱宁,原来就因为他胡子被剃了,看起来“跟十年前一点没变”。十年下来他没胖也没瘦,除了脸上多了一道箭创,确实没什么明显变化。
“汪大人不必客气,江某早已不在其位,不是什么大人了。这一回是带了几位朋友出海游玩,偶然听说您正受命对敌佛朗机外寇,我的一位朋友对火器与用兵都有着些见解,想要邀您谈谈,说不定能为您出一份力。”
“好啊好啊,下官求之不得!”
汪鋐是弘治朝的进士,标准文官出身的武将,照理说与朱台涟他们所在的厂卫该是对立的。但当年汪鋐是受人排挤才被调到这偏远的广东来做官,排挤他的人属杨廷和一派,所以依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逻辑,汪鋐对最终击垮杨廷和的江彬钱宁这些人都很有亲切感。
不说什么对火器与用兵都有见解的朋友,就是江彬自己,汪鋐也早听说过其长于用兵的名声,真有这样的人来指点一二,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汪鋐当即差遣手下就近搜罗厨师,置办了一桌酒席招待江彬大人和他的朋友们——朱厚照、钱宁、邵良宸均来赴宴,朱厚照还特意交代邵良宸把扮了男装的何菁也一起带来。
等到了报名的时候,朱厚照依旧用他的“朱寿”,他记忆力超群,清楚记得汪鋐不曾觐见过他,也就不怕对方将他与当年的威武大将军联系到一处去。为了不引起汪鋐过多注意,钱宁只报名“朱宁”,他也曾被赐国姓;邵良宸则自称“朱宸”,未透露自己东莞侯的身份;何菁委委屈屈地跟着他们自称“朱京”——这一回除了朱台涟没报朱姓之外,大伙都成了朱氏子民。
往来客套话大体说完,便由朱厚照转入了正题:“汪大人,我知道数十年来,因东海常有倭寇出没,朝廷的海防一直着眼于福建以北,广东一带则因多年疏于管理,可谓要兵没兵,要船没船,如今朝廷要你驱逐佛朗机外寇,你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啊。”
何菁他们一直被他蒙在鼓里,一听这话才陡然明白,敢情他真是为正事来的呢。
所谓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汪鋐简单听了这几句话,就知道对方是个行家,还是个有眼界通观全局的非一般行家,连忙道:“先生说的正是,对此您可有何高见?”
朱厚照也不再多卖关子,直接娓娓道来:“正所谓兵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依我看,那些佛朗机蛮夷未必懂什么兵法,所仰仗者,都是他们的坚船利炮罢了。你可知道佛朗机火器比咱大明的火器好在哪里?
我曾听几个佛朗机人亲口解说过,他们西洋地界多有些砖石所筑的空心城堡,他们火炮设计都是为了攻陷这样的城堡,所以枪炮都很厚重,打出一颗炮弹可以射穿城墙,也就足够凿沉你一条战船。
咱们呢?咱大明人多年以来对付的都是蒙古骑兵,要用的都是些好搬好抬的轻型火铳。于是打起海战来,大明的火器只能打伤打死他们船上几个人,可人家轰上几炮,咱们的船就都沉底儿了,最终咱们一方必败无疑,你说是不是这样?”
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朱台涟和钱宁还不觉得怎样,邵良宸是头回听朱厚照谈及军事,颇感耳目一新,最惊诧的当属何菁——何菁原本光靠听邵良宸转述往事,还对正德大帝的印象蛮好的,可经过了近期这一阵亲自接触,朱厚照在她眼里形象大跌,简直成了一个一心只知道玩的二货。
听完这番话她才重新醒悟:人家懂得真多,果然不愧是皇上啊,是正德大帝啊!唉,他要一直都是这样,我平日也就不朝他吆五喝六了。
她还没意识到,朱厚照之所以今天特意叫邵良宸也把她带上,就是想在邵夫人面前亮一亮自己的真才实学,让她不要总把自己看做个大龄顽童。皇帝陛下虽然玩性很重,也还是有强烈自尊的。随着他越来越真心看得起何菁,也就越来越在乎自己在她眼里的形象。
汪鋐听完这番话更是如获至宝:“先生真可谓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啊!”
朱厚照淡淡一笑:“夸夸其谈没有用处,光是知道这些道理不够,咱还得想办法对敌才行。”
汪鋐简直摩拳擦掌:“是是,先生有何高见?”
“我们这一回上门,就是为你献计来了。”朱厚照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这也可说是桩缘分。你当知道,佛朗机人早在好几年前便已占据了满刺加,来到广东盘踞也有数载。在此期间,有不少广东以及混迹南洋的大明百姓都曾被他们招去做过工。
现下我们船上有六个船工,从前都曾在佛朗机人手下做过事,尤其中间有两人,一个叫杨三,一个叫戴明,是铁匠出身,曾在满刺加花过一年多的工夫,专门替佛朗机人铸造火器。
火器而已,他们造得,咱们如何造不得?我这便把人交给你,待咱们也造出类似火器来,区区几个远道而来的佛朗机毛贼,何堪一击?”
这下连同朱台涟、钱宁与邵良宸也都惊诧了,原来这位爷下的是这样的一盘棋!看上去什么招安邓獠一行人、坚持来广东,全都是为了玩,其实人家心里早就有谱了。
广东这边的兵力城防他知道,大明与佛朗机的火器对比他知道,朝廷可能对佛朗机人采取的政策他也知道,所以说,他从一开始决定来广东就是奔着这个目的,如果没有收服邓獠一行,他也会来建议汪鋐去搜找给佛朗机人打过工的华人帮忙,现在有了这几个人,就更方便了一步。
唉,果然人家才是当过皇上的人啊!
汪鋐听得热血沸腾,连连拱手:“先生真是及时雨啊,果能如此,可是本地百姓之大幸!”
“哪里哪里。”朱厚照很享受地对一脸崇拜的几个手下看过去,目光最后停在何菁脸上,“京京贤弟可是有何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