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您老人家何出此言,您老人家身子骨硬朗着,咱冯家……”
“够了!”冯保打断侄子的话,“我会让徐爵告诉范进,这件事是你做的,算是给你们之间留个说话的地方。至于你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儿孙自有儿孙福,叔父也就能帮你到这了。记着,以后谁再出来拿你当枪使对付范进、张江陵,你就先扎他个透心凉,否则叔父就自己动手。你这傻东西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东南这潭水有多深,你灭了林氏,自己也得不到好处。别做替别人火中取栗的傻事,明个林氏进宫,咱家得伺候着,现在该动身了。你好好想想,自己这次错在哪,另外给我记牢一件事,林氏是大员土司,不是海盗!这是慈圣认可的事,就是板上钉钉。哪怕现在有几万苦主找上门来告御状,这条也不能动,懂了么!”
冯保不再理会侄子,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人即将来到门外时,才悠然长叹道:“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咱家的富贵不是靠你叔父的能耐赚回来的,而是靠万岁的皇恩浩荡,慈圣的刻意关照。做人是要讲良心的,受了天家大恩,就得舍命报效,否则老天爷也不会答应!平时怎么做都可以,但是朝廷的公事,万岁的大局,绝对不能坏!咱们不是文官,没有那么大本事替万岁安邦定国,但是起码得懂得好歹,张江陵要做的事,就一定得帮他做成。谁敢在里面捣乱,就是咱的冤家对头!等到将来海上生意做起来,不会少了你的银子,眼光放长一点,别给我丢人!”
人来到院中,侍从已经把斗篷递过来,冯保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抬头看着天空。良久之后,才自言自语道:“脑筋动到了邦宁这里,还真是无所不用。也难为这些人了,把脑筋动到我冯家香火头上。既然想玩,那咱家就陪你玩玩,不过这一局什么时候才算完事,可得咱家说了算才行。”
夜色渐深,京师寂静的街头,快马往来奔驰,将住在临街房子里的百姓从好梦中惊醒。阵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踏过街道,黑色氅衣于月下随风摆动,如同蝙蝠展翼。i·
京师首善之地,于太平盛世自不能闻金鼓之声,东厂今晚的行事已经触及了某些底线。只是这些番子行动速度太快,再者又是深夜行动,大多数衙门处于休息状态,来不及做出反制。不过这不意味着东厂的行动不需要付出代价,等到天亮之后,很多衙门与官员的反击就将开始,若不是有冯保这尊大佛坐镇,吓死东厂也不敢如此放肆行事。
冯保能坐到东厂督主加司礼监掌印的位置,自身的才具自然不容小觑,绝不是那种大权在握就不知天高地厚的肤浅之人。今晚东厂的行事出自冯保的授意,可以说这些番子的大胆是故意为之,就是要做出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姿态,给所有人一个警告:冯司礼动了真气,这回有人要倒霉了。
表面看来,是有人看林海珊或是范进不顺眼,又或者是对张居正不利,把证据捅到冯邦宁手上。冯保心里有数,这一计是个标准的一石三鸟,一来自然是借林海珊攻击范进,给张居正眼里插针;二来则是针对自己与张居正的关系,如果自己没看出这里面的门道真的去收拾了林海珊,接下来大明的高层格局就会发生变化,稳定运行的三驾马车形式就再也维持不住,稳定运行的朝局就要生变;三来林海珊的身份变成海盗,太后难免担上一个老糊涂的名号,还政之声势必高涨。如果真闹到这个地步,慈圣面前自己也不好交代,只怕到时候不但张居正灰头土脸自己也要遭殃。
这个计谋等于是把冯保、张居正甚至李太后一并设计进去,如果冯保再不做点激烈反应,那幕后主使者岂不是要笑话他冯双林色厉内荏,不敢还手?别看他教训冯邦宁时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实际上冯保的性子和涵养并不见得比侄子强到哪里去,当年隆庆天子因为欠了成国公家一大笔俸禄,无奈把宫中珍藏无价之宝清明上河图赏赐给成国公冲账,冯保作为经手人居然敢于掉包,把一副赝品送给成国公,自己留下珍品赏玩。就这么一个主,又怎么可能被人算计了闷声吃亏不还手。与冯邦宁相比,冯保最大的优势是经验丰富,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除此以外并无差别。
冯保如今还不到四十岁,这个年岁的人依旧拥有争斗及好胜心,岁月并未洗去冯保身上的火气,相反时间之水加上权柄之火共同淬炼,在名为宫廷的熔炉中,将冯保锻造成一口锋芒内敛但出鞘必饮血的利刃。眼下的冯保权势滔天,自身的脑力又处于巅峰状态,是他最为强悍的时候。敌手选在这个时机向他发出挑战,在他看来就是自寻死路,不给他们一点厉害,还有人会怕他冯公公?。
冯邦宁的告状不会是偶然事件,幕后必然存在一个推手,试图用冯邦宁作为武器,阻止朝廷招安林海珊,那下一步不问可知,必然是对海上交易下手。虽然冯保眼下还不知道这一套招数出自何人之手,但是可以确定幕后主使必然是自己的敌人。
这个人既然都能想到把脑筋动到冯邦宁处,肯定还会有其他路子,扩大事情影响。此时东厂番子尽出,除了隔绝内外,不让林海珊真实身份曝光之外,另一个用意就是顺藤摸瓜,把隐藏在幕后的人挖出来。
冯保脸上并没有多少怒气,神色从容间还带有几分笑意,心情看上去不错。但是熟悉冯保的人却知道,每当他露出这个表情时,肯定有人要倒霉。报事的番子小心地回禀,生怕哪句说的不合上司心意罹祸。冯保转动着珊瑚手串,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
“一个翰林院编修、一个工部主事、都察院山西、江西两道言官,还有锦衣卫里几个堂官?这些人要说分量可是不轻,但比起他们做的事来,却还是差得远了。不要惊动他们,继续给我查,我就不信了,这人做事就能天衣无缝,一点破绽都寻不到?”
冯保眼中带着几许兴奋的光芒,如同一位武艺高强的武士,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他心里很清楚,对方抛出的几个人,依旧是在给自己设陷阱。这些人包括了文臣、锦衣等几个体系。如果自己实施无差别打击,这些衙门联手反弹,张居正在里面都不好做人。这个人行事的手段,也是个阴沉厉害的人物,自己这次算是遇到对手。
对于这一点他并不害怕,从当年一名普通小太监成长为堂堂内相,一路走来,经历的凶险多,遇到的敌手也不少。若是连这么点事都要怕,他也走不到今天。既然对方想斗,那就斗个痛快,看看最后谁输谁赢就是。这一局自己既为自己,也为大明的海疆,这个林海珊自己护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