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暖故替他梳头的动作也停下了,握着木梳的手却轻颤不已。
“我曾问过我阿娘,为何我与别人不一样,为何我没有右手。”灶膛里的火光在司季夏眼里跳得厉害,映着他眸中的悲哀,似乎连炽热的火光都变得冰凉了,“阿娘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搂着我哭,自那时起,我就不再问有关我右手的任何问题,也不再嚷着阿爹下山卖草药的时候把我一起带去。”
“山下没有人欢迎我,每下山一次阿娘都会掉一次泪,我只适合留在山上,哪儿也不要去。”
“其实,在山上的日子没什么不好,我过得很好,阿爹和阿娘将我捧着手心里疼着,那时我想,待我长大了,我便替阿爹去当药农,让阿爹和阿娘在家里养养鸡种种花草就好。”
“可在我六岁那年,我突然发了高热昏睡不醒,家里再无银钱为我瞧病,阿爹为了给我找银钱看大夫,爬上悬崖去摘灵芝草,那日又正逢雨势倾盆,阿爹不慎滚落山崖,摔断了腿也摔断了胸骨。”
“阿爹是爬着回来的,浑身的泥血,他护在怀里的灵芝草却是完好无损,尽管上边也沾满了他的血。”
“阿娘跪在阿爹身旁哭,我躺在屋里听到阿娘的哭声却动弹不得,然后阿娘回了屋用衣裳将我裹好,再将蓑衣套到我身上,在那个滂沱大雨的雨夜背着我连夜下了山,我看到阿爹浑身是血地躺在院子里,我唤他,却不见他应声。”
“我的高热退了,我的阿爹却躺进了坟冢里再也不会醒来,我在阿爹的坟前哭着不愿离开,是阿娘含泪将我抱走的。”
“我的命是用阿爹的命换来的,可是我的身子并不争气,我残缺的右臂愈加频繁地折磨着我,我比从前更频繁地发高热,家里只有阿娘,阿娘已请不起大夫,可她不想看着我死,便背着我下山四处求人。”
“在我六岁的那年寒冬,我遇到了我师父,我师父救了我一命。”司季夏稍稍摩挲了自己的残缺右臂的右肩,垂下了眼睑,“我师父说,我要是想我阿娘不再为我的身子操碎心,就把右臂的残肢截掉。”
“啪……”冬暖故本是轻颤着的手忽地一僵,手中的木梳掉落在地,撞断成了两半,连眼眶都在轻颤,极为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司季夏并没有一点残肢的右肩。
他原来……有残肢!?
冬暖故觉得自己的心如被踩踏般生生地疼,她无法想象一个六岁的孩子是如何忍受残肢被砍下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冬暖故抬手想要碰碰司季夏摩挲着右肩的手,却又怕自己这一轻轻的触碰会打断他,会让他立刻从她身边逃开。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她想听,她怕若是错过今日,她便不再能听到他亲自开口与她说关于他的一切。
而司季夏像是沉浸在了自己已经很多年不愿回忆的过往之中,声音虽是平平,然身子却在轻轻颤抖着。
这是他自己都害怕去回忆的过往。
“就算只是残肢,可对于我这个没有右手的人来说,有着那一截残肢会让我看起来没那么像怪物,就算它时常会抽痛折磨我,可我仍不想失去它。”司季夏说到这儿,一直都是平平无波的语气终于有了轻轻的颤抖,也重新将自己的右肩捏得紧紧的,“可是为了我阿娘,我选择不要它。”
没有麻醉散,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钢刀切下时的疼痛几乎将他的灵魂拔空,师父说,就是要他记住这个疼痛,这样才会没什么疼痛是不可忍的。
“我记得我疼得昏了过去,阿娘抱着我哭了一晚上,待我再睁眼时,我发现阿娘两鬓都霜白了,而我师父,也早已离开。”
“师父给阿娘留下了三帖药方与几两银子,让阿娘带着药方到山下县城里去照着抓药,也如师父所言,少了那截残肢,我少受了许多苦痛,阿娘也为我的身子少操了些心。”
“七岁那年的夏日,阿娘忽然要带我下山,将衣裳和干粮包进包袱里,我问阿娘要去哪儿,阿娘只说要去很远的地方,我问阿娘我们还会再回来么,阿娘说会,于是阿娘还是如以往每一次一样,将我背下了山。”
“我对阿娘说我能走,不用再背我了,可阿娘没有将我放下来,似乎就想那么一直背着我。”
“阿娘带我到了东陵郡的定远侯府,在那儿我见到了羿王妃,阿娘将我拉到她面前,对我说她才是我的母亲,让我叫她娘亲。”
“阿娘把我留在了定远侯府,留在了羿王妃身边,她没在定远侯府多呆,与羿王妃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后就要离开了,我去追她,哭着说要和她一起走,她蹲下来为我擦了眼泪,告诉我要在羿王府等着她,她过些时候就会到羿王府来接我,接我一起回到我们山上的家,要我听话。”
“我答应了,可是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跟着我的母亲羿王妃回了羿王府,为她留在了羿王府,也为我阿娘留在这儿。”
“我知道这座府邸里没有一人欢迎我,甚或说是人人厌恶我,便是带我回来的母亲,都不愿多看我一眼,可我答应过阿娘,要在这儿等她来,等她来接我回山上的家。”
“十一岁那年,我自己回了水月县一趟,却没在山上的家中见到阿娘,我开始找她,一直找到现在。”
“其实,我早该知道我阿娘不会再回来,不会再回来把我接回家,因为在送我到定远侯府之前,阿娘就得了肺痨。”司季夏自嘲地淡淡一笑,“只是我自己不愿相信而已,我一直在等她在找她。”
“而这座府邸里有着我的生身爹娘,就算他们再如何不待见我,我也不能不孝,可是……”
司季夏低下了头,也垂下了眼睑,嘴角轻勾起的弧度自嘲得有些厉害,眸中甚至覆上一抹绝望,“可是如今,谁都不是我的爹娘。”
这十二年来,他就像一个笑话,他觉得他活着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没人在乎他是否活着,是否活得好好的,甚或,盼着他死。
若非答应过她要回到她身边来,他这样一个笑话根本就没有勇气再见她。
“阿暖,我什么都没有。”这一刻,司季夏绝望地闭上了眼,声音颤抖得尤为厉害,“我什么都不是。”
这个世上,他究竟算什么?
冬暖故再也遏制不住自己心底漫上的伤悲,从后抱住了司季夏,将他拥得紧紧的,不止司季夏的双肩在轻轻颤抖着,便是冬暖故的双手也在颤抖着。
这就是他的过往,充满着哀伤,比什么都没有的她还要伤悲。
司季夏没有推开冬暖故,也没有逃避她的拥抱,却也没有回应她,只是将腰杆绷得紧紧直直的,连呼吸都是沉重的,好似怕自己只要稍稍动动身子便会失了坐在她面前的勇气般。
“平安,我说过,我不在乎你是谁,我只要你回到我身边就好。”冬暖故将脸倾往司季夏的颈窝,将他搂得更紧一分,“你什么都没有,但是你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管你有没有右手,不管你究竟是谁。”
不管是关于司季夏的师父还是关于段晚晴跟他说过的话,冬暖故什么都不想多问,只将司季夏搂得紧紧的。
冬暖故的话让司季夏的身子猛地一抖,她的鼻息就近在他的颈窝,一下一下地拂到他的颈窝上,温暖的,柔和的,即便无声,也宣示着她就在他的身边。
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厨房了安静得能清楚地听到锅里的水正在鼓泡。
似乎过了良久,司季夏才缓缓抬起手,将手心覆在环抱在他身前冬暖故的手背上,慢慢睁开眼,任那灶膛里明亮的火光再次映亮他的眼眸,将脸轻贴向冬暖故的额头,声音仍旧沙哑却温柔如和风道:“我有阿暖,我也只有阿暖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如今他只有她,从今往后,她便是他的一切。
她接纳一无所有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他,他就会为了她义无反顾。
“嗯。”冬暖故将脸埋在司季夏颈窝里,用力点了点头,又是一小会儿后才道,“水凉了,我再给你添些水。”
可司季夏这会儿却紧握着她的手不松开,似怕她会离开般。
冬暖故正要说什么,忽闻厨房外的院中传来人声,司季夏却还是握着她的手不放,冬暖故无法,便抱着他的脖子稍往前倾身,在他嘴角轻轻落下一吻,温柔道:“不想再泡便擦脚穿上鞋袜吧,我出去一会儿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