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无伤剑眉微扬,道:“用兵之事你不明白……虽说严冬将至不利骑兵,但狗急跳墙狼急吃人,蛮族缺衣少食也免不得提着脑袋抢个温饱,甚至会在边境掳掠军民充为前锋肉盾,因此每年入冬,都得提防草原各部有所异动。”
齐予沛尚未涉及军权,听着只觉惊悚残忍,忙问道:“那……那该如何打法?”
齐无伤咬牙切齿的一笑,神色又是愤恨又是凶恶:“提起马刀干他娘!那时就不守了,开城门骑兵对冲就是,谁的马快刀硬谁就少留下几具尸体……对那些蛮族,守城固然要固若金汤,可每年也该出去好好砍杀一回,一是以杀代练,雍凉铁骑就是这么打出来的,二来也用血镇一镇蛮族,出一口恶气!”
齐予沛乍听齐无伤爆出一句粗话,微微一蹙眉,一眼却瞧见他手背上一道浅浅的白痕,想是流矢划破所留,心中很是不忍,同样是天家骨肉,齐和沣比他还大上一岁,只在王府中拥裘安寝饮宴观舞,齐无伤却要爬冰卧雪枕戈披甲,不由得低声道:“三哥,雍凉苦寒,你要保重身子。”
齐无伤满不在乎的应了,却道:“你什么都比人强,但记得思虑过甚必然伤神,凡事还是要看开些才好。”
齐予沛听得看开一句,几乎要哭出声来,手指在袖中狠掐了自己一把,才不至失态人前,仓促间道一声:“三哥早些歇下罢!”
转身就走,齐无伤却急问道:“这小鬼已是你的伴读了!为何还住我这里?”
齐予沛忧懑之余,也不免好笑:“他跟别人不同,这昭旭殿我赐给他住了,所以你现在是住他这里!”
东宫书房设在正己殿的东配殿,日照丰美,环境清幽,最是读书修身的好地方。
穆子石自打记事来,视野所及,不过小小的一片四角天空,素日所见,不过是空屋恶仆庖厨扫把,便是生性聪颖也脱不了见识浅短,虽在宫中住了数日,但几乎都是早出晚归与齐无伤没大没小没尊没卑,如今头回跟着太子进书房,身后又跟着六个太监六个宫女一大串整整齐齐的,鸦雀无声进退有度,天家气势如有实质般压得穆子石一路上紧张万分,两手捏着新袍子,几乎就想撒腿逃跑,但隐约闻到书墨香气,心中又是雀跃。
忽的一眼瞥见园中假山上有泉水叮咚流出,绕阶盘院的不知归往何处,正奇怪着,脚底一个趔趄,眼瞅着要立仆来个嘴啃泥,胳膊一紧,已被齐予沛牢牢拽住,他的声音清澈微凉却含着笑:“真是个小孩子……”
穆子石顺势牵住齐予沛的手,亦步亦趋的小跑着紧跟不辍。
待进了东配殿,抬眼就看到书房的正上方悬着块匾额,上书“至诚明理”四个铸金篆字,古雅庄重,两旁对联是“山岳翰墨,江海襟怀”八个镏金楷书。
一壁悬大理石挂屏,一墙挂着张燃藜图,一张九尺书桌设在窗下,笔墨纸砚井然有序,一侧整墙的黄花梨书架,累满了经史子集林林总总。
穆子石仰着脖子扫了一遍,心中忐忑,自己读过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名贤集似乎一概没有,熟人不在总是有些心虚,幸好读了一半的半熟人四书诗词等都还健在,又偷偷松了口气。
他正看得目不转睛,一旁讲官看他也是目不转睛。
这讲官姓乌行八名世桂,少年登科入翰林,堪称才华横溢,偏偏是个牛心孤拐的性子,又一张八面透风的嘴,上司厌之,同僚远之,他自己倒是自得其乐,家徒四壁从不钻营结党,一心一意的当他的孤臣直臣,终于被齐谨慧眼识珠的下谕请为太子讲官,东宫一呆就是七年,算得上太子的开蒙之师。
乌世桂盯着穆子石,绝不是夫子恋童,只因为乌讲官兴奋而已,终于又可以打学生手板了!
乌世桂坚持师道尊严,尊者,君臣分野在圣贤之道面前荡然无存,严者,不打学生的夫子不是好夫子——说白了,乌夫子有点儿虐待狂倾向。
不料齐予沛不光天赋惊人,更能律己尊师,乌世桂虽严苛但最多鸡蛋里挑挑鸡蛋壳而已,却不是蛮不讲理愣要在鸭蛋里挑出鸡蛋壳的缺德,因此手执特制的毛竹板子足足七年,就是没寻着一个可打太子的机会,欣慰之余,若有所憾,只能打伴读范丰聊以解痒。
范丰无数次捧着水晶熊掌也似的爪子哭哭啼啼,不过他也不笨,苦学数年,自问下场应试则桂榜必中,便跟太子愁眉苦脸的求了个“归家养病”的恩典,一溜烟的躲回家了,范家高门大户,乌世桂也不能出宫去追杀缉拿,毛竹板子如剑在鞘中,不得尝肉清苦寂寞已有年余。
此刻见到新伴读粉团团的一枚立在眼前,活像糯米混着羊奶捏出来的,登时喜不自胜的手痒,涮了涮嗓子:“天地君亲师,你见着我,竟不行拜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