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说法,很有意思,说,为什么时间在少年时代显得尤其漫长,而人长大以后只会觉得时间越过越快。
因为当一个小朋友七岁的时候,一年对她来说,那可是人生里将近七分之一的时间。
后来,小朋友长到了二十岁,一年变成人生的二十分之一,盛夏里漫长的假期,白晃晃的日光,对他们来说,便再也没有七岁那年永无止境的感觉了。
时间作为度量单位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么一件微妙的事。十七年的时间过去,周幼里回到二十七岁的自己身上,现实世界发生的事情,好像是上辈子似的。
她看到公路,车,雨刮片摆动,车座晃来晃去,开车的人的后脑一会儿在眼前,一会儿又在天上,内心涌出强烈的情绪。未能抽离出的爱意翻滚着,似乎和身体不能很好地融合,它们做着某种斗争。
周幼里想吐。
先是干呕,后来无法控制地吐了一些,喷到面前的椅背上。
正在开车的男人转过头看他,有些惶然,“周老师,你——”,车身在雨地里打滑。
急速行驶于高速路上的香槟色宝马转了一个将近九十度的圈,车头险险擦过护栏,男人握着方向盘大汗淋漓,周幼里慢慢吐完了。
污秽的馊味,呕吐物浑浊的气息混入车用香水里面,二十七岁的女人面色苍白。
她看上去比十七岁的模样更为精致,妆容偏浓,厚厚的粉底遮住眼睛下面的浮肿,看起来是过于惨白的面色。
开车的人摇下车窗。
驶往服务区的路上,周幼里摸出座椅边缘的矿泉水瓶,细细地冲洗吐到身上的东西。
男人把车开到服务区里冲洗,周幼里坐在用餐区等候。
味道没能散掉,但从车上到厕所洗过不下十次,变淡的气味还算可以容忍,周幼里坐在餐桌前,面朝大厅,视野开阔,转头看到服务区外面的天,一派烟雨笼罩的景象。
她想起此行的目的。
编辑上门催稿,周幼里同时接到电话,家里的老人过世了。
她全职写作的作息常年混乱,这天又因熬了大夜精神状态不好,编辑说,“我来开车吧”,周幼里说“好”。
驶往老家的路上,她仍在后车座修改《沉沦》的出版稿。
摇晃的车座和重复的景色令她感到困顿,最后,躺下来,睡了一会儿。
时间过去了十七年。
她甚至有些记不清现实里发生的事了。
漫长的梦境,人在醒来以后仍有种闭塞感,像看到了一个透明的盒子。超过自然力量的东西时常给人这种类似的感觉,人身处幕布之中,周围是看不见的墙壁,所有都是景观,荒诞又离奇。
所以失去亲人的痛苦被一定程度缓解,周幼里觉得有些疏离,触不到那种真切的感受。
只是遥遥地想起小时候,想起父母离异,跟了爸爸以后,暑假去到他的工地,她在大锅饭食堂打晚饭,爸爸的同事冲过来按住她的肩膀,说,你爸和领导喝酒,喝完以后午睡,“就这样喝死了”。
妈妈早早复婚,继父带着两个孩子,没有闲钱养她,女人写了一封断绝关系的信请镇上的长辈公示,周幼里被爷爷带了回去。
供她上了学。
爷爷过世了。
周幼里坐在洗干净的车上,接过编辑递过来的水,编辑说,“周老师,您还好吗?”
周幼里说:“嗯。”
“您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要不我们再休息一下?”
“不用了。”
她把车窗摇了上去,阴雨和乌云格挡在窗户外面,抱起座位上的电脑。
编辑说:“也好,我们估计还有半小时左右就到了,我现在开车了。”
周幼里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