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长得不像,但是这二人坐在一处,明眼人一瞧,便知道他们是兄弟,这样一幅兄友弟恭的画面,若是不知内情,还是有些感人的。
窦先生准备好的说辞,一时间都说不出口了。
倒是叶重晖拉着弟弟站起身,躬身道:“学生见过老师,此乃舍弟,此行特来赔罪。”
叶重锦忙道:“窦先生,我知错了,恳请您不要告知我祖父和父亲,祖父和父亲对我期望甚高,若是叫他们知晓此事,难免伤心,您若心中有气,只管打骂,我绝无半分怨言。”
窦先生见他言辞恳切,心里的火气早消了大半,道:“你们先坐下,什么都好说。”
入座后,叶重晖先道:“老师,实不相瞒,其实我弟弟是金光寺的俗家弟子,几年前拜在空尘大师门下,因大师外出云游,归期不定,家里不愿他蹉跎时光,这才请您传授一些学问,但我弟弟是个重情义的性子,一心以为,拜了一位师父,若是再拜一位,便是对师门的亵渎,故而有了今日之事。”
叶重锦抿着唇偷笑,他最佩服他哥哥的一点,就是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连他都快分不清了。
窦先生哪里会想到,他最爱重的弟子会对他说谎,听到这一席话,从前对叶家小公子的印象被全然推翻,这孩子哪里如外界说的那样不堪,分明是个纯稚天然,孝悌双全的好孩子。
他感慨:“原来如此,小公子的品性,叫窦某敬佩。”
叶重锦道:“哪里哪里,晚辈早听闻窦先生高才,我哥哥能有今日的学识,多亏了先生您往日的栽培,可惜晚辈与窦先生无缘,否则,必是不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的。”
这席话说到窦蕲春的心坎上了,自古以来,十九岁的翰林院编修能有几个?就这么一个,且唤他老师,在何时何地都是一件长脸面的事,他捻着山羊胡须,脸上的笑怎么都掩饰不住。
窦先生摆手道:“那是恒之自己天赋高,与窦某无甚关系。”
叶重锦知道他吃这套,连连又夸了几句,笑得窦蕲春眼睛都睁不开了,直想就此收下这个弟子,便是愚钝些也无妨,他又不是没耐心的人。
便道:“重锦啊,你与空尘大师修行数年,都学了些什么?”
叶重锦道:“空尘大师的学问不及先生您高,但佛法高深,且时常四处云游,懂得许多书本上没有的学问。”
前一句说得窦蕲春很是熨帖,听到后面,勾起了他的兴味,问:“还有书本上没有的学问?”
叶重锦站起身,指着窗外的一株盆栽,道:“比如这种蓝盏花,它来自西域,看似娇弱纤细,但若是将它与别的花草一起种在花圃里,不出几天,整片花圃里就只剩下它一株了,它的根茎会分泌一种汁液,渗入土壤,阻止其他植物与它争抢养分,因此只能种在花盆里,单独养活。”
“……”窦蕲春脸色一变,道:“想不到这样好看的花,竟如此歹毒!”
这花是旁人送他的,是从西域的小贩手里买的,只说此花娇贵难养,不可与其他植株混合培育,不料,却是怕它毁了别的花草。想到这些日子细心打理它,心头便有些发瘆。
窦先生感慨:“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阅历上,窦某确不如空尘大师,也罢,既然你已有良师,我会与令尊商议,拜师一事就此作废,你若有空,便来我这院子听我唠叨几句,替我看看花草也好。”
叶重锦自是感激不尽,兄弟二人一道出了门,刚上马车,窦先生忽然从屋内追出来,从袖中掏出那封书信,小心展开,问:“重锦小友,不知这书信是何人的手迹?”
叶重锦一笑,道:“告罪书自然该亲手书写,哪有请人代笔的道理。”
待相府的马车离去,他仍站在原地,神色愕然,书童在他眼前挥了挥手,道:“先生,人都走远了!”
窦蕲春沉默许久,忽然似醒悟了一般,摇头大笑,“妙哉妙哉,从前只听说叶家极其溺爱幺子,使得小公子越发不成器,如今看来,哪里是溺爱,分明是放在心尖上宠。”
宠到他十多岁仍保留着孩童的纯真天性,宠到让他身处皇恩浩荡的叶家,却能够远离世俗,远离朝堂,宠到不惜用废物之名遮掩他身上的光华。
锦绣包袱,却原来,掀开外面的一层金镶玉裹,内里装着宝藏。
他很好奇,终有一日,有一双手揭开这层伪装,到那时,这少年究竟会有多耀眼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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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刚到府上,刘管事早候在门外,他看到叶重锦,暗自松了口气,上前恭谨道:“两位少爷好。”
叶重晖淡淡点了下头,回头捏了捏弟弟的脸蛋,这才转身往自己院子去。
刘管事道:“小少爷您可回来了,老太爷等了有一会,请您过去问话。不过……大少爷是从翰林院回来,小少爷该是从城西的别苑回来,又不顺路,怎么会在一辆马车上。”
叶重锦面不改色地扯谎:“路上碰着,就顺道一起回来了。我这就去找爷爷。”
刘管事不敢多问,跟在他后面一道去康寿院。
前世这个时候,老爷子已经走了三四年,这辈子许是心结解开,并不显老态,反而很是精神。
见到宝贝乖孙,拉着他的手,笑问:“乖宝,见着窦先生了?觉得他如何?”
叶重锦连连点头:“见着了,窦先生很有见识,谈吐也很风趣,与他交谈很开心。”
“咱们阿锦喜欢就好,”老爷子说话慢悠悠的,但腔调极有力,笑道:“京城里口碑好的先生虽然多,但都不适合咱们阿锦,唯有这位窦先生,为人谦和有礼,又极为豁达开阔,好在你兄长往日与他有些交情,否则,人家哪里肯破例收入室弟子呢。”
叶重锦吐吐舌,没敢说今日窦先生拐着弯想收他,被他婉拒的事。
“爷爷,”他拉着老爷子的手,轻轻摇晃,道:“我昨日夜观天象,算到师父就要回来了,若是他回来,见我又多了个师父,难免介怀,您说,这该怎么办。”
老爷子闻言皱了皱眉,道:“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人生在世,便是不断学习的过程,多拜几位老师实属寻常,何况空尘大师是出家人,心胸宽广,不会为了此等小事与你为难的,还是说,阿锦自己不想学?”
见孙儿垂着脑袋,浓密的眼睫一颤一颤,可怜得紧,他忙柔下脸色,道:“乖宝不恼,你不想听,爷爷就不说了,可好?”
叶重锦伸手圈住老爷子的脖颈,撒娇道:“爷爷也是为了阿锦好,阿锦怎能让爷爷失望,窦先生那里,我会去的。”
少年的嗓音清润甘甜,老爷子只觉得心底被清泉涤荡了一遍,别家的小孩若是自小被宠溺到大,多少会有些恃宠生娇,但他家阿锦,无论受到多少宠爱,总是体贴乖巧的,让人怎么疼他都嫌不够。
老爷子道:“乖宝此次受了委屈,爷爷这里有几箱玉竹纸给你做补偿,你父亲一直想要我都没给,待会让人搬去你书房。”说着凑到小孩耳边,小声道:“偷偷地,别叫你父亲瞧见了,省得他跟我闹。”
叶重锦先是一愣,接着连连点头应好,爷孙两个捂着嘴偷笑。
他心里清楚,其实老爷子乃至他爹,其实对他并无重望,什么出人头地,学富五车,他们哪会在意,忽然逼他做学问,是看他钻研旁门左道入了迷,怕他走了歪路,想把他拉回正道上来。
可他偏就喜欢这些旁门左道。
用过晚膳,他又趴在窗前,对着空尘大师留给他的星象图观测星辰,紫微帝星比昨日更加黯淡,而不远处,一颗橙色星辰有入主星宫主位之势。
前世这个时候,庆宗帝已经病逝,而顾琛也已经登基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