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瞥他一眼,道:“你这不肖子若是少气我几次,老夫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撑几年。”
于是叶丞相不敢说话了,老爷子又对叶重晖道:“晖儿以为外祖家如何?”
叶重晖板着脸道:“外祖家曾是两朝元老,宅邸自然是气派,亭台水榭,雕栏画栋,无处不精,论风光景致,比相府只好不差。只不过……孙儿到底更喜欢笔墨书香,不爱品鉴景色。”
老爷子点点头,轻咳两声,刚要发表几句言论,却听这嫡长孙淡淡开口:“所以祖父您大可放心,不必装病吓唬我们。”
老爷子原本是假咳,听他说完,却是真的咳了起来。
叶重锦回过头瞪自己哥哥一眼,他其实刚进屋子就发现了,老爷子虽然装病装得像,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前次病重,眼底的灰败是真,此次虽然面色苍白,眼底却是烁烁有神,哪里有病人的模样。
但是他忍着没说,就是怕把老人家气出个好歹,熟料他这傻子兄长,竟是直接给拆穿了,岂不是叫老爷子难堪?
老爷子自顾自咳了好一会,叶岩柏没敢接话,大约也是早早发现,憋着没敢说。
屋里一时寂静,只有刚熬好汤药,迟迟进来的安氏不清楚缘由,端着药碗道:“父亲,这是上次大夫留下的药,说若是病情复发,可以再服用一帖,儿媳伺候您用药吧。”
良久,老爷子应了一声好,叶岩柏便端起药碗喂他喝,叶重锦见状便把他哥哥给拽出去。
甫一出门,小娃娃气闷道:“哥哥真是木讷,祖父便是没病,也是要被你气出个好歹来。”
叶重晖道:“我知道,但若是由着他,日后我们去一趟外祖家,他便要病一场,爹娘岂不是遭罪。”
叶重锦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他之后自会寻机会与祖父商议,当众拆穿总是不好的,何况老爷子素来爱面子,此番在儿孙面前下不来台,怕是要抑郁许久。
想到这里,他却是忍不住一笑,道:“哥哥且小心些,按照祖父的性子,日后必定是要给哥哥好看的。”
叶重晖却是无所谓,他只是看不惯这些老人家,一个两个都喜欢拿自己的病症做筹码,来抢他弟弟。若真有本事,何不比比谁对阿锦更好,就知道装可怜,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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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到了元宵节,天还未亮,便处处是炮竹声。
叶重锦睡得不好,坐在床榻上发呆,圆眸蒙着一层朦胧水雾,连额前的小卷毛也耷拉起来。
安嬷嬷拿起一件宝蓝色对襟云锦缎的夹袄,好不容易才给小孩套上,心疼地哄道:“小主子且再忍耐几日,等过完年,小主子就能睡个好觉了。”
叶重锦恹恹地嗯了一声。
夏荷解开小孩的发髻,拿起红杉木梳小心梳理他柔顺漂亮的黑发,道:“说起来倒是有件怪事,小主子可记得养在后院那只白鹿,就是先前太子殿下托晟王爷送来的那只。”
“……那白鹿怎么了?”小孩问。
夏荷道:“昨夜听饲养的人说,那白鹿流泪了。”
叶重锦一惊,他原先是不相信神灵神佛的,只是自从亲自经历了死而复生这等奇事,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安嬷嬷在一旁道:“听说这白鹿是灵物,莫非到了团圆的日子,它也思念亲人?”
沉默片刻,叶重锦道:“嬷嬷,阿锦想去瞧瞧。”
安嬷嬷连忙应好,给他穿上鞋袜,又在外披上一件兔绒氅袍,这才领着小孩往后院去。
那白鹿叶重锦早前是见过的,极漂亮的品种,修长的四肢,姿态甚是优雅,就连眼睛都是罕见的琉璃色,不过想到它是顾琛送的,他一个男孩养在后院不太像话,便交给别人养了。
如今几个月未见,这灵物却是消瘦了许多。
白鹿住的窝棚是精心布置过的,即便在腊月,也没什么寒意,反倒如暖春般舒适。平日供给的水和饲料也都是专门请的师傅打理,这鹿却毫无生气地趴在角落里,好似了无生趣一般。
小娃娃蹲下身抚着它黯淡的皮毛,低喃道:“莫不是真的想家了?”
那鹿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而后又继续合上眼假寐。
夏荷在一旁道:“这白鹿平日里的吃住比人都好呢,便是放回山野,哪里就比得上咱们相府,还需要自己找寻食物,若是运气不好,被山里的虎狼给吃了都是有的,偏它不识好歹。”
叶重锦想,或许真的是不识好歹吧。只是何为好,何为歹?
不知何时,窝棚外站着一位穿着玄黑锦袍的少年,他沉默地望着屋内,瓷娃娃般的小孩蹲在那里,小手轻轻抚着那匹白鹿,莫名的,这场景竟叫他感到心疼。
这孩子总有法子牵扯他的心。
第34章 哭
世间万事万物各有其秉性,灵鹿原本可以漫游山水间, 活得逍遥自在, 如今被困在方寸之地,又怎么能称得上“好”。
小娃娃抚着掌下雪白的皮毛, 白鹿的皮毛其实算不得柔软,反而有些刺手, 正如它的生活习性,分明是如此优雅漂亮的生灵, 却偏好险峻的山涧, 世代隐居山野间,可见其脾性是倔强坚韧的。
他弯下腰, 把这消瘦的灵鹿搂着怀里,小声道:“我也想放你归家,可你是太子殿下所赐,若是弄丢了,便是对贵人的大不敬,是要论罪的。阿锦不能置家人的安危于不顾,你可明白。”
这世上多的是身不由己的人,便是丞相家的公子, 也有力所不及之事。
年初严寒,这窝棚又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 安嬷嬷难免不喜,温声劝道:“小主子,这白鹿也见了, 何不回屋用早膳,再晚些饭菜可就冷了。”
叶重锦摇摇头,垂下眼眸,却是继续念叨:“不如这样,等下回见着太子,我再为你求情。只是……只是他有些时日不曾来相府,许是有些困难,他不来寻我,我是见不着他的面的。”
说完这话他有些发愣,莫非他心里是想见到那人的?怎么会,他那样怕他,又怎么会期待与他相见。
这白鹿就像前世的他,人人都道他过得好,可光鲜之下,总是藏污纳垢的,待在那人身边十余年,经历过的刺杀暗害数都数不清。
虽然顾琛不曾拿他当做宠物对待,可他却是把顾琛当做饲主的,那人掌管着他的生死,他的荣辱,甚至是一丝一发,他是顾琛的所有物,若有朝一日,那人收回宠爱,他在宫中便活不过一日,不是饲主又是什么?
这世上人人都需要安身立命的根本,若只能攀附他人而活,便如同水上浮萍,风中飘絮,难求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