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她的母亲第一次带她离开西川到望西城去玩,归来时在船上有一个白发苍苍、独眼驼背的老妇人用那只睁着的右眼看着她,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笑着,“孤老一生,哈哈。”
因为母亲信命,更信年长老人的话,因此她问:“您说什么?可以再说一次吗?”
老妇人顿时止住了笑,满脸沟壑坍塌显得可怖,“我说她没人要!”
母亲不解地蹙起眉头道:“您这是哪儿的话?有人为她算过命,那人说她将来聪明,不愁吃不愁穿——”
“我又没说她笨!穷!”老妇人打断了母亲的话得意辩解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算命的,算得可准了。她命里就那么一个男人,可惜两人是不会在一起的,在一起就要死。”
母亲还想再开口说点什么,眨眼间却变成了惊惶地呼救,因为那老妇人不知怎的就翻身掉进了河里去,溅起层层浪花,小小的船剧烈地晃动着。
惊险到岸之后,她们远远地看到老妇人的尸体浮在望西河上,轻轻飘动,像一叶舟,随波逐流。
母亲从这时更加相信命运,相信天机不可泄露,于是抱着她用悲戚的声音嘀咕道:“我的孩子,但愿你能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是一九二〇年夏天,江韫之参加朋友的酒会,这个朋友是拜尔德·法兰杰斯,背景复杂的商人,是美国上流社会唯一一个跟康里·佐-法兰杰斯最有交情的人。
当晚,在满天繁星下,拜尔德介绍江韫之同康里认识。
江韫之永远记得这一刻,康里薄唇微微上扬,深沉的眼睛里映出她微笑的脸庞,用汉语对她说:“我姓佐。”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与他浑身散发出来的高贵气质非常般配。
随后,拜尔德异常热情地帮他们拍了这张相片,江韫之爱这张相片胜过六年后他们随意的结婚照。
也就是在这一刻,江韫之沉沦在他的眼睛里,她爱上他,渴望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完全忘记了小时候那个老妇人说的话,直到他们终于要结婚的那一天她才清楚地想起来。
“她命里就那么一个男人,可惜两人是不会在一起的,在一起就要死。”
她取消了婚礼,开始忧心忡忡,开始痛苦,无人能救她。每当康里出行,她总是不得安心,直到儿子出世,她的注意力才勉强分散了一些。
一九二九年,江韫之抱着儿子佐铭谦回到望西城。
在望西河上,她看见那个白发苍苍、独眼驼背的老妇人浮出水面,她正在发笑,睁着的右眼明亮得如同流了眼泪,又像被河水洗涤过后充满了洁净的神圣。
“你命里就那么一个男人,可惜两人是不会在一起的,在一起就要死。”她说。
“孤老一生,哈哈。”她笑。
“为什么?你爱她……”江韫之的质问语气十分冷静,但苍白的脸色与唇瓣的轻颤出卖了她的愤怒,还有内心的恐惧,对命的恐惧。
“爱?韫之,你在开什么玩笑?”
康里微微一笑,幽深的眼睛骤然布满孩童般的无知,江韫之看得出里面的讥讽,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泪珠瞬间滚落,浸入嘴角。
康里就站在江韫之面前,颔首带笑,抬起手用拇指擦拭她的泪水,温柔如斯,她的泪水为此流得更加汹涌,只是因为自己无可救药地再一次沦陷。
她总是无法自拔地迷失在他的微笑他的温柔里,而且命中注定,从第一次见面时他说,“我姓佐。”
“韫之,我一直认为已经知道答案了的就没有再提问的必要,我的妻子始终是你,而阴原晖……不过是另一个你罢了。”
“你说什么?”江韫之一头雾水,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阴原晖,就是这个美丽的女人,这个所谓的舞者,就是她,打破了他们平淡如水的生活。
“这样说吧,你知道政府为什么总是盯着我,他们怀疑我贩毒、走私、谋杀,这可不只是因为我是外来人,而是因为——”康里唇际的弧度不减,反而加深,多了一层戏谑,“我全都做过。”
江韫之沉重地闭上眼睛,来自他身上的无形压力让她几乎要承受不住,窒息的感觉袭上胸腔。
“你是知道的,可是你总那么冷静地装无知。我们相识的这些年,每一次你知道我做了这些缺德事后,你其实很痛苦吧,你想昭告世人,给他们一个正确、肯定的答案,可是最后你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嫁给我。阴原晖就是你心底里的那个人,憎恨我,恨不得全世界都看清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恨不得杀了我,她还很可笑地说杀了我是对我的救赎。”康里一手搂住她颤抖的身子,一手把玩她的头发,“韫之,你明白吗?我爱的人是你,就算发现你对我的憎恨,我也可以不计较,就跟你知道我的罪恶一样。”
江韫之发现自己的眼泪模糊了视线,泪珠滴在相片上,她猛然用手擦干,随手将相片塞回枕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