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敬文才走,罗太太便亲自登门来解释。且将两个儿媳并两个孙女儿带来,命她们磕头请罪。罗老安人暗忖,眼下一切未定,邻居里又有仇人,还须倚着兄嫂镇一镇人。待儿子定下来要走了,便将此处宅子一锁,谋个官儿,远远上任去。老家不能呆了,京城也不好住了,还不如谋个官儿走呢。
于是一个是真心请罪,一个是假意原谅,也算是和气。罗太太以为此事揭过,也没脸再留下来,带着儿媳妇们走了。罗老安人却被张老先生一句话问住了:“这不过是小孩子口角,等小娘子们长大了,说亲时被人诟病,可如何是好?”若是高门大户,亲爹有能耐,有没有娘教养,又能怎样?贺家的门第却又不高,难免要被人挑剔的。
罗老安人也愁。张老先生便说:“总有一份师生之谊,我如何忍心?”因说了择一家贫能干之女,既能弥补贺敬文之不足,又不致虐待前妻子女。
罗老安人眼前一亮,连连称善,忽又忆起一事来:“既这样,我带上二姐儿去求个签儿!不不不,将孩子们都带上,也是散散心。白生了一回闷气,何妨去佛祖面前清净清净?小孩子手灵的。”
张老先生一笑。
当天后半晌,贺敬文从同乡会馆回来,脸是阴的,眉是皱的。回来一脸死灰,对老安人道:“京城米贵,居大不易。然若以举人补官,却要排老长的队,有数年无功而返者。”
老安人此时却有了决断:“那便先排上号儿,能授便授,到明年再试一场,兴许明年就中了呢?”哪怕不中,也排了一年的队了,至少往前排了一些,并不耽误时间。又说自己已经接受了罗太太的歉意,拖住了罗家,暂时居住在这里还是无碍的——只要江家不要太找麻烦便好。
又说了续弦之事。
贺敬文此时的心里左右摇摆,一边中心灰意冷、身负家计不如补官去做官去,强如在这里受气,另一边是三十年来受到的“中进士、登阁拜相”的期许,于续弦之事,却懒待去管了。听老安人说:“这张先生真是奇人,能者无所不能……”讲了这样的条件。贺敬文也觉得娶进这样一个女子,那是很不错的。且京城这地方,富贵者极富贵,贫者亦是不少,穷秀才更是比旁处多些儿,这样的岳父,好找。便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竟是允了。
罗老安人道:“旧年在家里,我去为你的姻缘求签,带上了二姐儿,小孩子手气极好的。抽的那个签儿,再看看那推官的人品,岂不是灵?”
贺敬文等文人之流虽“敬鬼神而远之”,却有一种“奉母命权作道场”的情怀,悚然而惊:“是极!是极!咦?听说城外老君观很是不错,今上又崇道,不如去那里。”
老安人是信佛的,但是听说皇帝也是信道,又想这是天子脚下,兴许道观更灵验呢?下令叫孙子孙女儿都装束了,又邀了张老先生,明日往老君观去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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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瑶芳不大喜欢道家,她对《道德经》与《逍遥游》极熟,也是为了哄那位皇帝的,与那位天子沾了边儿的东西,她都不喜欢。然而此时不是怄气的时候,还是得陪着罗老安人去求签儿。
一路出城,走到了地头儿上,才发觉这老君观的占地颇广,自山脚一路逶迤而至山顶。今上崇道,又最喜此处,有传闻今上或微服至此,真武大殿里至今还供着个黄纱罩起的蒲团——是今上坐过的。是以老君观香火鼎盛,寻常人想乘轿上去也难。
贺敬文张望了一下道:“这一路像是有些房舍,走一阵儿,歇一阵儿,也便上去了。”
一行人只得下车缓行,罗老安人扶着小丫环的肩膀,还不忘对宋婆子说:“打听一下儿,这里这般大,要到何处烧香求签最灵。”宋婆子去不多时便回来说:“这里无论正殿偏殿,皆借着神仙星君,都是灵的。要论起来,自然是要到最后的老君殿才好。”
罗老安人道:“那便去罢!”于是掺的掺、抱的抱,贺瑶芳伏在胡妈妈背上,被背到山上去。路虽长些,胜在走不多远即有一处殿宇,老罗人见神便拜,走走停停,也不是很累。到得老君殿,老君观果然是香火鼎盛,人挨着人,求签的也是极多的。罗老安人命上了供奉,却还要排号儿。
正在等着,却听着个小道士对一个年轻女子打招呼:“善人来了,前面请。”
罗老安人很是诧异:怎地此地可以插队?若是个前呼后拥的,她也还能理解,为何这女子布衣荆钗,年不过二十上下,还背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居然也能插队来?
一个眼色下去,宋婆子便去打听了来:却是这女子父亲早亡,母亲受了刺激,几欲疯癫。亏得信了道,渐次好转,旬日即来上香求签。子女家贫,不特要操持家业,奉养母亲,还要背着母亲登高求签来,三、四年间,风雨无阻。老君观里的老神仙偶然遇着了,感其纯孝,特许了她的。
贺瑶芳听到老神仙,心头一动:这老神仙是受今上推崇的,她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盖因她入宫时,此老便以百二之寿,羽化登仙了。娘娘常识,若这老神仙还活着,兴许那皇帝不会这么难缠。贺瑶芳到了老君观,猛地被勾起了心事,便极见他一见。只是想也知道,那等老神仙,不同于小庙住持,胡乱捐几个香油钱便能见的。真真是遗憾。
正思忖间,四周似有攘动,老大一片阴影兜头罩了下来。贺瑶芳惊愕抬头,却见一袭灰袍裹着个须发皆白的清癯道人,道人葛衣布冠,持一柄拂尘,微笑问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小善人,是欲行天道么?”
贺瑶芳脸上血色褪尽!她重生以来,曾发愿,誓要护着家人到底,自己却又不肯为帝王妾。却不是舍了泼天富贵,太妃尊荣,而换一家平安么?
这老神仙看出了什么?又……有什么看出而没说的么?
譬如……两世都压在心底,再不能提起的……杀夫弑君!
前太妃的瞳仁缩成了针尖儿大小,直直地射向这老神仙仙气十足的脸上。老神仙微笑不语,似在等她的答案。
☆、第34章 偏不告诉你
长夜漫漫,万籁俱寂。
全家都进入了梦乡。
忽地,青纱帐内,架子床上,锦被里一个小小的身躯猛地一抖,倏地坐了起来。轻而长缓地舒了一口气,眨眨眼睛,贺瑶芳侧耳细听,何妈妈和绿萼母女俩在外间一深一浅交替的呼吸声稳稳的传了过来——她们都睡着了。
贺瑶芳没有叫人,轻轻揭开被子,趿了鞋子,到窗户下面的小榻上坐了。推窗向外,初夏微凉,月上中天,贺瑶芳怔怔地看着月亮,颇有种物是人非之感。上辈子,她晚上无眠,也喜欢看着这广阔天空上的月亮,很有一种直要乘风归去之感,仿佛能忘了一切忧烦。
人呐,就得学会了让自己看得开,将烦恼从心里挪开了,才能冷静地面对。
老君观里见着的那个老神仙,将她的许多回忆都勾了起来。原本以为都沉在心底,不会再浮起来的情绪,又统统泛了上来。她以为可以忘却的前尘,可以不再提起的旧事,又摆在了眼前。她以为此生不至遇到那样的威压凶险,可以装成一个和气可人、老成持重,为了全家安乐殚精竭虑的好人,可以披上层层的伪装,忘了手上的血腥。
一见那位仙长,自己在便在心里将这一层层的掩饰剥去,直面自己的本性。
仔细想来,她真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只不过时日久了,学会装了、知道作戏了而已。哪怕是上辈子,家道中落之前,纵是继母也没有翻脸,相反,是好好地供着她、惯着她的,竟将她颇养出了一丝丝娇贵小姐的脾气来。情势比人强的时候,还能勉强忍着,一旦有得了喘息的机会,她就要作起乱来。
那位天子,在外人眼里,对她可真不坏,能容她在帝后诡异的夫妻相处中间左右逢源,让她生下皇子,还颇为抬举她的儿子。
最恨便是这份“抬举”!中宫有嫡,偏要抬举她的儿子来敲打太子,对着十岁的孩子使这等下作的手段,简直不知所谓!她本是与人做妾的,平日里将她当作未驯的马、不服的猫来调弄她便忍了,谁叫她不是人正经老婆呢?可要动她儿子,离间了她与娘娘,却是万万不能忍的!拉一个打一个,再转手调过来重玩一回,对朝臣是这样,对后宫是这样,对亲儿子还是这样!这是想让手足相残,还是想要她和娘娘反目?旁的本事没了,就拿孩子来做伐子,真是没了一丝人味儿!简直禽兽不如!
她从不后悔动了手!我们有了儿子,还要你做甚?!治国之道,娘娘比你熟多啦!
最快意不过是一位濒死时费力吐出来的话:“为什么?”
呵呵,为什么?你还觉得对人很好么?
我偏不告诉你!
一个字不吐地闷死他,让他带着永世的不解而去,可真是痛快!你不是喜欢“敲打”、“暗示”,喜欢叫人提心吊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猜着你的心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么?不是喜欢“高深莫测”么?今番也叫你试一试这滋味罢!
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令人惊骇的笑意,贺瑶芳在榻上站了起来,对月吞吐。许久,才缓缓下了榻,重又登床,放下帐子。阴暗的光线里,口角含笑:哎,当年那般脾气,其实也挺好的,何苦压抑?眼前情势,只恐己方用力不够,何须再将本事藏着掖着呢?只是不晓得张夫子是不是又要吓一跳了。
闭目养神,前太妃不久又沉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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