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瑶芳笑了:“家父天真烂漫,一颗心都扑在了科考上,于俗务上头并不曾留心,有怠慢处,还请先生海涵。”
老狐狸还是有一丝丝违和之感,顶着这么张小嫩脸儿,说着这么老气横秋的话,怎么看怎么有点儿别扭。咳嗽一声,将自己做的事情与小女学生说了,末了缀上一句:“我这是上了你的贼船了。”
贺瑶芳道:“先生想要什么样的赃物?”
张老秀才大笑:“我若想要分赃,哪用等你长大,分你的呢?”
“那我这里,必有先生想要的了?”
张老秀才摸着胡须,依旧是点头:“是有些个事情,想问一问小娘子的。”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聪明人却拒绝了:“不瞒先生说,我此番却觉出一些事儿来,有些事情,重做一回,未必就是原来的样子了。便是先生,自打会写字儿,可写过一模一样的两个字儿?我怕说了,反倒误了先生。”
张老秀才一点即透,反问道:“如此说来,是有不同的了?可否说说不同之处?”
贺瑶芳道:“小处不好说,许是我当时年纪小,不记得了。最大的,大约便是先生了。我并不记得受教于先生,要到五岁上,继母进言,家里才请了个西席来教导。”
张老秀才道:“如此说来,这继母人还不错了?”
贺瑶芳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
闻言,张老先生一叹:“果然如此。能有这等心思,必是初时藏得深的,等你祖母不能理事后……唉。”
“正是。”
张老先生不再问将来如何,只说:“令尊还差些火候。”
贺瑶芳低头道:“差的怕不是一些吧?”
张老秀才道:“失望了?”
“没期望过啊……上一回是不懂事儿的时候就……这一回……”
张老先生猜了一猜,心说,难道她爹早亡?可我看她这言谈举止,可不像是家计艰难能够养出来的呀,必得是锦衣玉食的王公府第,使奴唤婢才得。便是她祖母,细看起来,这举止之间还略有些不如她。只是她如今还未长开,这才不显罢了。老先生被新鲜事情吸引了过去,便将养老的事儿放到一旁,连东家可能早死,没人发他工钱的事儿都顾不上了,决定留下来继续观察。顺便分析一下,不同的变化是怎么造成的。
贺瑶芳看这老师走神儿了,便自去桌前临字,有了张老先生的猜测,再配上那根签,以她对于祖母的判断,这事儿十成里已经有了九成的把握了。师生二人再不发一言,徒留满室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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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瑶芳胸有成竹,罗老安人母子却一夜没有睡好。老安人担心的是,现在贺敬文还不曾做官,势单力薄,柳推官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有些开罪不起,希望柳推官大度一点。最好是贺敬文也很好,但是就是不投他的眼缘儿。这事儿掰也就掰了。等贺敬文中了进士,自然又是抢手的女婿人选,万事不用愁了。
贺敬文则是惊怒,深觉得这朝廷真是风气败坏,与他印象中的完全不同!他必要努力攻书,早日得中进士,入朝为官,一振风气!不对,等他与推官的事了,便要上书!一定要揭露他们!就算上书现在不能呈奏御前,这世上,好人终究还是有的,交给取中他做进士的那位老师,也是可以的!
既有了这样的想法,贺敬文便打起了腹稿,晚上也不要洪氏陪她,自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如何开头,如何结尾,如何用词。一直到梆子敲了二更,还是没有睏意。
第二天一早,他睡得正香,便被平安给唤醒了。贺敬文有点起床气,他头天晚上太兴奋,睡得晚,才睡着没多久,被叫醒了就黑了脸。平安吓了一跳:“老爷,你的眼睛!”
黑眼圈出来了,脸也黄了,活像个在赌场里熬了一夜的烂赌鬼。
平安慌得去打水,又往厨下要煮熟了的鸡子,剥了壳儿,给贺敬文去敷眼睛。一面敷一面说:“这可怎么好?今天还要去见客呢。叫老安人看见了,又免不得一顿训诫了。”
贺敬文嫌他烦,等听到“老安人”三个字,这才闭了嘴。
罗老安人见了,却没训诫他,只说:“瞧你,这么在意做甚?小莲呢?将我的粉拿来给老爷擦擦眼下。”
贺敬文就带了一脸的粉去见柳推官,打着请教文章的名号——柳推官是进士出身。母子俩备了四色礼物,大大方方地过去。
柳推官家里上下知道老爷在为姑娘择婿,冷不丁来了个年轻男子,心眼儿活泛些的已经猜着了几分。只是碍于赵氏御下极严,下手又黑,都不敢议论。
这贺敬文远远看起来也是一表人材,个头儿放到御前那么个挑剔的地方都不显矮,样貌也极佳。柳推官远远看着就很满意了,且媒人讲,这举人祖上出过进士,父亲也是官身,母家也是官宦人家。他原本还怕贺敬文长得丑陋,女儿不喜。这样一看,倒也样样齐全。唯一的遗憾是还没有中进士,这倒也不算什么,毕竟年轻,有的是机会。
不想近前一看,脸上居然还擦了粉!以柳推官的经验来看,这粉是用来掩盖痕迹的。细往贺敬文脸上一瞧,这货眼下一片青黑,脸色还不好,很像是酒色过度的样子——十分可疑!
贺敬文被他这么打量,已经不耐烦了,心里又有气,又不想成事,他的表情就很不好。柳推官又不似容尚书,以他是故人之后,肯哄他两句,两人一问一答,不过说些:“何时中的举?”、“座师是哪个?”之类的话。
贺敬文还记得母亲的嘱咐,有问有答,自以为表情还好,只是这柳推官面目可憎,见了他之后,面皮都不曾动一下,只看到他的胡须一上一下,惜字如金地吐出几个问题来。他便也答:“承平五年。”、“姜老大人。”
然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柳推官被贬了官,实则是避难,心里本来就不痛快,再看贺敬文这样儿,明显是不乐意,心头升起一股怒火来——原是你家来求娶我女儿,到了来却给我摆脸子看!真道我不做知府便治不了你了么?!
☆、第23章 结怨的功力
柳推官一看贺敬文那个德行,就看出来这小子对这门亲事并不热心。非但不热心,还很有几分不乐意。
自己的女儿,又是爱妻所出,心肝宝贝儿,落到一个鳏夫碗里,做爹的心里已经是有些遗憾了,这个死鳏夫居然还不乐意?!看他那个死样子,搞不好头前老婆就是被他给晦气死的!我的闺女,不嫁了!柳推官完全忘之前对贺敬文的种种满意,对这个“酒色之徒”起了恶念,立意要寻个机会,让贺敬文倒个大霉,顶好这辈子在科场上再无寸进。
贺敬文成功地用一张鳏夫脸了结了一桩儿女们都不喜欢的婚事,也给自己结了个麻烦的仇家。柳推官对于朝上诸公来说是小虾米,对于贺敬文来说,不是条鲨鱼,也是条凶狠的黑鱼。只不过这条黑鱼还不熟悉情况,且不好动手罢了。
罗老安人并不知道,才一会儿的功夫,儿子就能得罪一个推官。她在后堂与赵氏母女两个相谈甚观,赵氏也是有敕命的夫人,罗老安人亦是,单凭这一条儿,赵氏便很有些热情。再听说罗老安人是京城嫁出来的,一口官话十分漂亮,说话也极讲道理,看柳氏的眼神儿也很慈祥。赵氏愈发的欣慰了起来:这样通情达理的婆婆好,免得再多浪费精力。
这样的官家小姐,赵氏是知道的,有些个家里乱些,便极精明,而家内平静的,生活又优渥,便很好说话,又好拿捏。
柳氏见这老安人,也是满意的,这老安人看起来清清爽爽的,眼神也慈祥。柳氏再如何,还是个未嫁的姑娘,家里又早被她母亲掌握,要她对上个难缠的婆婆,她也有些怵。现在可以放心了。
一时之间,女人们谈笑风声,罗老安人又问赵氏些京中的见闻,一路的风景,还叹息:“从京里回来,好有十几年了,做梦都想回去呐。我是不成啦,要指望儿子带我去了。”
赵氏道:“看您的面相,是个有福气的人,必会心想事成的。”
两人交换了一个“你懂的”的眼神,赵氏便对罗老安人道:“新来这里,得了盆花儿,安人常在此地居住,给我指点指点可好?”
罗老安人欣然同意,两人起身移步,柳氏便趁机退了出来,再不跟上去。却又有赵氏身边信得过的心腹婆子过来,悄悄地将她引到了前厅纱窗外头,要去偷看贺敬文一眼。彼时贺敬文正在与柳推官相看两相厌,都没话讲,柳推官黑着个脸,很像是在考查要将自己女儿拐走的准岳父,而贺敬文抿着嘴,像极了腼腆不敢言的小男生。
柳氏一眼便看中了,却又不敢久留,一缩头,回到自己绣房里偷着乐了。过不片刻,便听说贺家的老安人与贺举人已经回去了。两家约了要合个八字儿,合完了,这事儿便定了。柳氏向镜内一望,两颊已经烧得像桃花颜色了。欲待要问,又忍住了,只盼着母亲与父亲早些说完话,好来告诉自己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