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很清楚,一个来自东北的留学生,告诉我和我太太——她的伯父在叁十八年来台后便和家里就断了联系,她在头一天下午收到家里的信,准备启程前往东京团圆。我当时听着羡慕极了。没想到,仅仅就隔了几天,我远在大陆的姐姐,从上海出发,经香港、夏威夷,辗转多日,到了纽约。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姐姐。也是我的母亲,时隔叁十年后,再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儿。我永远永远忘不了那天的画面……”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老一辈的人渐渐离去,很多事情都变了。在岛内,省籍观念的淡化是必然的,一定程度上,我们不否认这是件不坏的事。然而,却让我们感到害怕,害怕我们的子孙,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
视线里,何先生离唐绵又远了些。
他的语速不快,听到这里,有好几个上了年纪的女士在抹眼泪。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唐绵耳边响起。
拉回了她,原本已经飘向远处的思绪。
“中国人最不能忘的是什么?”何先生驻足,面向大家。
唐绵坐直了些,看见着他的背影,也看见大家细细簌簌,交头讨论着。
“就是——本!”
掷地有声,也让整个会场瞬间安静。
没等两秒,他两只手紧捏话筒,接着说道:“我想——在中国的漫漫历史长河当中,往前看几百年,往后推几百年,不会再有我们这样一群人出现了。我们要相信,自己是珍贵的、是幸运的、是不可替代的……所以各位,推广眷村文化,发挥我们自身的力量,维系两岸的紧密联系,是我们每个眷村人的使命!”
他的话音落下,与会者纷纷起立,整个大厅,响起阵阵掌声。
“让人欣慰的是,已经有太多的同胞,走到我们的前面,通过各种形式,替我们把故事,告诉了对岸,也告诉了我们自己……”
基本上绕了一圈,何先生走回到原点附近。
“大家聚作一团相当不容易,讲这么多,那是我们的愿望,是我们的期盼。可是啊……那些宏大议题,我们作为普通而平凡的人,没有办法左右、没有办法控制。因此,我很想让接下来的时间属于我们自己,让我们分享属于我们的‘记忆’的日子!我呼吁,从现在起——我们不谈‘我是谁’、不谈‘我来自哪里’、不谈我们过往的‘游离与焦虑’,只谈谈我们的‘青春岁月’,追忆那竹篱笆旁的——你和我!”
何先生的话,虽然这样说,但是任何一个故事,因为它所在的大环境,哪怕再是小小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点无法避免的“宏大”痕迹。
随着一个又一个人的故事分享,旁观者、亲历者,在这种大历史掀起的波澜中,已然是没有了分别。
唐绵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红了双眼,也让视线迷蒙。
一行行无声的眼泪,几乎没有在双颊消失。
她不是第一次听这些故事,但却是几乎没有这样控制不了自己过——相当的激动。
像是在别人的话里、别人的故事里,发泄完了自己所有的情绪。
“黎先生?黎先生?”
黎靖炜稍稍侧头,是基金会上两个礼拜才新上任的理事长,他倒是第一次见。
“大家都很感激您提供这么好的平台,非常希望您能够上去给我们讲两句话。”
“故事都很精彩,我就不上去耽误时间了。”男人只看了她的工作牌一眼,又将视线转回会场。
“您怎么会想到——我记得您是香港……”理事长好奇。
“我母亲是在眷村长大的。”
“这样啊,那——黎妈妈今天也回来了吗?”
“她在温哥华,不太方便。”
“这样啊。”
黎靖炜没有再回话。
理事长看着立在会场门口的男人往前踱了一步,是很小的一步,像是不自知的,几乎不易被察觉。
然后,他就停了下来,稍微一顿,感觉自己反应过来了些什么。
理事长往前探了探头,顺着面前男人的目光——
是一位拿着纸巾不停擦眼泪的年轻女孩。
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了几次,理事长心想,可能对方疑惑“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女孩,对这种论坛感兴趣”。
于是,她往前一步,就着黎靖炜望出去的那条缝,解释道:
“哦,那个女孩子是大陆人。岁数不大,但对眷村文化挺上心的,会前就投了好几篇文章,很有文采,感情也真挚。而且,我们都没想到她会有那么多感触,还挺深。听工作人员说,之前也好奇问过她——是不是有亲人在台湾,她又说没有。真是很奇怪。”
“……”
中场休息时间到了,会场在保持大体安静下,也有轻微骚动起来。
大家忙着寒暄、互相留下联系方式。
这时,音响里传出上世纪九十年代几乎传遍大陆以及香港每一个角落,反倒在台湾没引起什么反响的歌曲——
《把根留住》
在这个年代,两岸,无论是哪一边,都已经很少有人,再提及这首歌了……
是群星合唱版。
当歌手的声音一个一个的出来的时候,会场大厅里的人都停下了交谈。
时间,大概像是静止了一秒钟。
而后,大家自发地手牵着手,开始随着音乐晃动,纷纷跟唱起来。
可能好些人记不清歌词,但仍旧不妨碍歌声显得大气、澎湃、磅礴。
看起来,更是震撼。
同时也带着些莫名的渴望与呐喊。
很像是,多年前,时代广场的那个画面。
一遍又遍,当童安格的声音第叁次在音响中响起之时,伴随着大家高歌——“多少岁月凝聚成这一刻,期待着旧梦重圆”,只见那个女孩子吸着鼻子,将看着就湿润的一团卫生纸放进其随身带着的小口袋里,接着低头理了理她的包,以及手提包上的围巾,看样子,是准备起身离开。
黎靖炜的声音,也在这时候重新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我还有事,这边就劳您费心了。”
“您哪里的话,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您稍等,我请人送您去停车场。”理事长抹干眼角的泪花,说道。
“不用,秘书在楼下等我。”
说完,黎靖炜没有停留,将一直扶住的门把手放开。
只见他双手一起,轻轻地,将门掩上。
门很厚重,男人很小心,像是怕弄出什么声响打扰到里面。
那条原本可以窥视内场的缝隙,随着男人的动作而消失。
当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那门,也完全不再有任何一丝被人开过的微颤。
走廊,又随之恢复了,原本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