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萱只当没看见她忿恨的眼神一般,已自丫鬟双手奉上的托盘里接过了其上的玉笛,在手里把玩起来,前世她虽最善抚琴,于其他乐器也不是真就一窍不通,尤其是笛子,除了抚琴,她就数笛子吹得最好了。
本来今日她想要拿出几分真本事震慑众人,抚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但一来她不管进国公府前还是进国公府后,都不曾学过琴是好些人都知道的,如今忽然琴艺便那般精妙了,也未免太惹人动疑;二来她早已在心中发过誓,这辈子再不抚琴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例外,所以现下吹笛子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陆明萱把玩了手里的玉笛一会儿,便深吸一口气,慢慢将玉笛凑到了唇边。
前世她的笛子也是跟文先生学的,还记得她琴艺已经很好后,她不满足于只抚琴,还想多学一样乐器,便找到了文先生,文先生一开始是不愿意教她的,觉得她琴虽已抚得不错了,却仍大有进步的空间,让她别三心二意,还说她:“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喜欢把四艺当做卖弄炫耀的资本,以为学得越多便越高人一等,却不知样样都只学了点皮毛,不求甚解只会衬得自己更加不学无术,你既当了我的学生,就别和那些人一个样!”
架不住她再四恳求,保证绝不会因学了其他乐器便懈怠了练琴,文先生又问了她一句话:“你觉得什么才是曲艺的真谛?”她当时沉思良久,才严肃诚恳的说:“学生觉得,所谓曲艺就是我们借以明志、寄托情怀的方法,它就是我们自己!”
文先生听了她的话后,才勉强同意了让她跟着自己学吹笛子。
只是重生以来,因为要忘记前世种种,陆明萱不但没有再抚过琴,也不曾再吹过笛子,一开始吹时,难免有些生疏,但那些技艺与记忆早已深刻在了骨子里,哪怕一再有意无意的让自己遗忘,她依然不曾真正遗忘,所以只是一开始跑了几个音后,陆明萱便很快找到了状态,全神贯注的吹奏起来。
陆明萱今日吹的是一首名为《山河庆》的曲子,并不是前世她最拿手的,却是她最喜欢的,于华丽温婉之外,又有几分大气欢快,陆明萱不知道别人听着是什么心情,反正她自己很快便全身心沉浸在了曲子当中。
陆明萱并不知道,因着重活一世的经历,她的笛音里不自觉便多了几分内涵与底蕴,虽然单以技艺来讲,还远达不到化境,以她现在十三岁还不到的年纪,却是尤为难得了,在场的奶奶小姐们也不乏善吹笛之人,便是不善者,也泰半曾听人吹过笛子,她吹得是好是坏,众人自然一听便知,渐渐不由都听住了。
整个水榭内座无虚席,满场的主宾们都静静的看着陆明萱,她一身淡紫衣裳,潇然独立,十指灵巧如蝴蝶,红唇微启,泉水般轻快的乐声便从指尖唇下流泻而出,浸透每个人的心扉,在这笛声的环绕下,她仿佛变成了山野间的精灵,剪朝晖为衣,裁晚霞作裙,不羁洒脱,俗世的名利纠葛都与她没有关系。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明萱终于将整首《山河庆》吹完了,但她却仍一动不动,似是依然沉浸在刚刚结束的曲子里回不过神来。
众人也是久久回不过神来,还是不知道谁最先“啪啪啪”的鼓起掌来,才让众人相继回过神来,也跟着鼓起掌来,渐渐掌声雷动,赞美声也如潮水般纷纷响起:“想不到这位陆姑娘笛子竟吹得这般好!”、“要说技巧,她其实不算最好,难得的却是那份意境。”、“以后有机会时,定要与她切磋一番才好。”
在满屋的掌声与赞美声中,有小太监低头肃手的小步走了进来,行至小徐氏与陆明凤座前打千儿行礼:“启禀皇子妃,方才殿下与众位贵客在前厅听得后花园的笛声惊为天人,甚是赞许,特命奴才来问问,是谁家小姐所奏,请皇子妃定要重赏才是。”
难得有名正言顺拉拢人心的机会,二皇子岂会放过,是以今日二皇子府不但内院设了宴,外院也是一样,也来了不少宾客。
众人这才次第安静下来,听小徐氏与那小太监说话。
就见小徐氏笑道:“你去回了殿下,就说是定国公府的小姐所奏,难为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技艺,我定会厚赏与之,请殿下放心。”只是她面上虽在笑,心里却是提高了警惕,旁人不知道,她如今却是知道的,自家殿下于男女之事上有些个荒唐,以陆明萱的品貌,若是入了他的眼,以后还不定生出什么事来呢,自己不得不防啊!
思及此,不由又将始作俑者陆明雅骂了个臭死,个下作的狐媚子,若不是你多事,提出什么要众家小姐展示才艺,还逼得陆明萱不得不当众演奏,又怎么会生出这番事端来,看她事后饶得了她饶不了她!
小太监素日常近身服侍二皇子的,如何听不出小徐氏话里的深意,暗自叫苦不迭,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叩头应了一声“是”,起身后低眉顺眼的往后退出了五六步后,才转身自去了。
之后又有几家的小姐展示了才艺,但因有陆明萱的笛子珠玉在前,便都显得不甚出彩的,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小徐氏宣布宴席结束,让大家看戏也是好摸牌取乐也好游览园子也好,总之请大家自便,她自己则在送走陆明凤之后,带了人回自己的正院去更衣。
余下陆大奶奶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尤其陆明雅还坐在一旁虎视眈眈,深觉二皇子府是个是非之地,实在不宜久留,遂打定主意,待小徐氏更衣回来后,自己便向她提出告辞,领了几个小姑子先回家去。
小徐氏这一去便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都没回来,陆大奶奶不由有些着急起来,却也知道这样不待主人家回来便径自离开,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只得仍做出一副气定神闲的继续看戏。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小徐氏还没有回来,陆明丽却忽然通红着脸向陆大奶奶低声道:“大嫂,我想去更衣……”
陆大奶奶本想让她忍着的,但见她满脸通红眉头紧皱,知道她定已是实在憋不住了,才会与自己说要去更衣的,倒是不好再说让她忍着的话,因点头道:“那你去罢,记得快去快回。”又问陆明珠陆明芙陆明萱三人,“你们呢,要不要随你们二姐姐一起去?”
今日二皇子府宴席的菜色倒是很一般,难得的是佐餐的果酒很是清醇甘甜,又加了少许的冰在里面,如今天热人本就易口渴,除了陆大奶奶惦记着务必照顾好几个小姑子回去向陆老夫人复命,及陆明珠心里有事,菜也没怎么吃酒也没怎么喝以外,陆明丽、陆明芙与陆明萱三人不自觉都喝了好几杯果酒,如今陆明丽急着去更衣,陆明萱与陆明芙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当下姐妹二人都红着脸与陆大奶奶道:“我们随二姐姐一起去。”
陆大奶奶点点头,招手唤来一个二皇子府的丫鬟,笑道:“我这几位妹妹想去更衣,劳烦这位姑娘带她们去就近的净房。”
那丫鬟应了,陆大奶奶却仍不放心,又命自己带进来的丫鬟杏林跟着一起去后,才暗自想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自己可一定要找借口推了才好,不然说是让她出来散淡,实则比在家里还累,倒不如就留在家里呢!
陆明萱三人随着二皇子府的丫鬟与杏林抄小道往就近的净房走去,因着前年在宫里那次之事,陆明萱一开始便留了个心眼儿,打算一瞧得那丫鬟带着自己三人往僻静的地方走去,或是有其他异常的地方,便立刻大声呼喊,总不能再被人暗算了去。
不想那丫鬟倒是十分坦荡,径自便领着几人去到了就近一处净房,然后屈膝行了个礼,笑道:“几位小姐请,奴婢就在外面等小姐们。”
陆明萱方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想到,这可是小徐氏过门以后第一次举办此类大型的宴会,她自然不允许出任何岔子,而唯一可能会对自己使坏的人陆明雅又只是一介侧妃,充其量也就只能像先前那样言语挤兑自己一番,意图让自己于众目睽睽之下出出丑而已,想在小徐氏眼皮子底下有所动作只怕陆明雅还没那个本事,所以此番她应当不会再重蹈上次皇宫里的覆辙了。
姐妹三人与杏林一道进了收拾得颇为干净雅致的净房,依照长幼顺序,陆明丽最先进去,杏林忙跟了进去服侍,陆明芙因见四下无人了,方低声与陆明萱道:“你多早晚学会吹笛子的,吹得还那么好,我怎么不知道?你不知道方才我可为你捏了一把冷汗,幸好你竟深藏不漏,不然今日可就要大大的出丑了。”
又骂陆明雅:“她脑子是不是被门压了,成日里净想着做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如今不过就是因为二皇子宠着她,二皇子妃才一时奈何不得她罢了,等到明儿二皇子不再宠她时,我且等着看她有什么好下场!二皇子也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眼光,就她那样的货色,竟一直宠着捧着,难道就因为她长得比别人漂亮些,其他毛病便能选择性的视而不见不成?”
陆明萱忙小声道:“好了,姐姐别说了,仔细被旁人听了去。”想也知道陆明雅在二皇子面前只会展示她最美好的一面,这样一个美人儿,再加上曲意奉承,二皇子又怎能不喜欢?
陆明芙这才不说了,只是追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多早学会吹笛子的呢。”
陆明萱总不能告诉她自己是前世学会的罢,想着自己自重生以来,便与她日日待在一起,从未分开过,连有什么“奇遇”都不可能,只得道:“我是跟着凌世兄学的啦,而且我只会吹方才那一首曲子,幸好之后二皇子妃没有让我再吹一首,不然我还是得出丑。”姐姐总不能真去问凌孟祈她的笛子是跟着他学的罢?
“哦,原来是这样。”陆明芙就拉长声音,暧昧的笑了起来。
陆明萱被她笑得瘆得慌,正待再说,陆明丽一脸轻松的与杏林一前一后的出来了,她只得暂且打住,瞪了陆明芙一眼,目送她进了净房。
与陆明丽不一样的是,陆明芙没有让杏林跟进去服侍,在进国公府之前,陆明芙与陆明萱不过只各有一个丫鬟服侍而已,好多事情都得亲力亲为,像这样上净房都得丫鬟服侍之事,饶姐妹二人这几年在国公府也是金奴银婢的伺候着,依然做不出来。
不多一会儿,陆明芙也出来了,陆明萱遂推门走了进去,一时解决了问题,她整理好衣裳,正打算去旁边摆着的水盆里净手,鼻间忽然就传来一阵异样的香味,紧接着身上也涌起了一股无力感来,陆明萱大惊之下,第一反应便是张口叫外面的陆明芙,却不想她才喊了一声,就更加惊恐的发现,自己居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喊出来的声音也如蚊蚋一般,别说陆明芙现下在外面了,就算在屋里,不凑到她面前,也根本听不见!
到底是谁要暗算自己?陆明萱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浑浑噩噩的头脑总算稍稍清明了一些,然后立刻想到了陆明雅,就算她只是区区一介侧妃,到底比小徐氏早进门那么长时间,而且她这个侧妃在真正的贵妇贵女们面前不值什么,要震慑住二皇子府的下人,在那些下人中发展几个自己的人还是易如反掌的,至于之前在水榭里她的挑衅之举,如今想来只怕也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觉得她最多也就只能言语挤兑挤兑自己,其他更过分的事她便是真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力量去做。
——自己实在太掉以轻心了,早知道方才就该让杏林也跟进来服侍自己的,只可惜现在再后悔也晚了,只希望姐姐在外面久等自己不出去,会早些推门进来,如此自己指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念头闪过,陆明萱眼前一黑,到底还是抵挡不住药效上来,整个人陷入了昏迷当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明萱醒了过来,却惊觉自己已不在方才那间净房里了,触目所及是一片堂皇的富丽,窗槅都是新做的,全是今年最流行的十样锦式样,地上铺着猩红的地毯,对面是一架花梨木雕并蒂莲花琉璃的屏风,靠墙则是紫檀木的多宝阁,其上摆着各式金玉玩器……虽不知道自己具体是在什么地方,但陆明萱却能确定自己一定还在二皇子府里,她方才虽失去了意识,但心里却知道自己并没有昏迷太长时间,就算那暗算她之人想趁机将她运出二皇子府去,时间上也来不及。
陆明萱试着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虽仍浑身无力,却又比先时要好了一些,因强撑着身子欲往窗前走去,打算翻窗而出,想也知道,门外此时一定有人看守着,她不能再冒险了!
却不想她方行至窗边,还没来得及推开窗槅,就听得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冷诮声音:“想翻窗而出?只可惜窗外全是水,你若是真翻出去了,反而死得更快一些!”
陆明萱愤然转过身去,果见说话之人正是陆明雅,身后还跟着她从定国公府陪嫁过来的丫鬟杜鹃,显然暗算自己的人便是她们主仆无疑了,因冷声问道:“你恨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到底想怎么样?”只是因身上犹没有力气,话也说得有气无力的,难免弱了几分气势。
陆明雅见她脸色苍白如纸,说一句话便要喘上半日,一副虚弱之际的样子,只觉心底长久以来憋着的那口气总算舒畅了一些,故作吃惊的掩唇笑道:“萱妹妹这话是从何说起,姐姐我几时恨过你了,还是妹妹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所以才会心虚的以为我一定会恨你?”
顿了顿,吃吃娇笑道:“不过妹妹虽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却是个从来不记仇的,这不眼下有好事,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妹妹你?等妹妹得了我们殿下的宠爱以后,吃水不忘挖井人,妹妹可千万不要忘了我这个举荐之人才是啊!”
什么叫‘好事’?什么又叫‘得了我们殿下的宠爱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