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奉还盐政的戏,才唱了三分之一。
颜神佑这边是奉还,六郎那里就给她搭个台子,出来为大家说个话:“诸亲贵深明大义,然朝廷总不好占私人的便宜。闷声不响地占了这等便宜,往后谁个还再为朝廷着想呢?请予补偿。”
父子俩早就套好了词儿,颜肃之张口就来:“我儿有何见解?”
六郎道:“儿不敢,只是一些小想法。只要沧海不变成桑田,盐田之利,便永世不废。请益封。”
颜肃之肚里翻一翻剧本,微一沉吟,道:“准。”便指定六郎牵头,负责核算补偿事宜。
像楚丰,巴不得有这么一件事情,好再表一表忠心。像姜戎,本来就觉得自己得到的太多,有些烫手。又或如霍白(目前制席)、卢慎这样的,晓得颜神佑掌的盐田太多,至少会奉还一部分,她一交,就做出了榜样,旁人不交不好,这乃是形势所迫。只要颜神佑没傻,就会还,其他人也必须识趣。
本不在意有没有补偿的,只要别再生出祸事来就好。有补偿,自然是更好,益封,也不大显眼,自己本来就是功臣。分封的时候,因为大周的地盘本来就小,户数都不多,定下了这么个基调,以后益封也颇有限。现在多添一点,也是大一统王朝的气象。
颜孝之与颜渊之则是看颜肃之的意思,颜肃之说什么,这两个就负责点头就是了,反正,兄弟亏不了他们。本来盐田就是白得的,颜肃之要收回去,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颜氏是有些小心思的,她二嫁,两头三个儿子,又有闺女,总要多准备些私房的。原以为是亏了,不想有益封,真是意外之喜。
一时之间,竟不是交出了自己的盐田,好似是白得了一注钱似的。
这般做派,弄得原伪陈境内的好些人后悔得要死。对比当初提兵北上,在新占区收拾伪陈不合作者的强拆手段,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好些个人都在后悔:尼玛当初怎么就硬扛了呢?!好好地合作,岂不比现在强百倍?
这里面方铎悔恨尤甚!倒不全是因为盐田,他家那点盐田,早被阮梅给收了。他恨的是没早点看清这个朝廷的画风!这就一群土鳖,做什么事儿都直来直去的,跟工部尚书的头皮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丝儿隐瞒都没有。你对它好,它对你好,就是这么个理儿。
看李清君这小子,早早在御前挂了号,又是东宫旧人。原本外放做个县令的,考中了进士之后,到了太学进修一年。估摸着这么一出来,至少得给他换个大县干干,或者干脆入馆阁做清流,养名望了。
早知道我就早点跟政府合作了!qaq
不过,现在也不算太晚,方铎自思为了帮李清君,还跟余道衡吵过架来着。方先生打定了主意,为了家族之崛起,一定要痛改前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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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铎改正得正是时候,朝廷也在缺人。时值天授四年春三月,统一三年有余,看着年岁也不算少,够个娃娃会跑会跳了,对一个国家来说,还是嫌短。早先统计人口一类的做完了,在这三年里又生出许多事务来。
当时人手少,好些事情没有做到位。比如坞堡,到现在才拆完,后续的工作还要跟进。再如盐政,交给朝廷管了,朝廷总要先拿个章程出来。盐场交给当地还是朝廷直辖?盐丁灶户怎么弄?运输呢?全盘接手还是怎么着?
这并不是换块牌子就能完事儿的,颜神佑主管的时候,没人敢跟她捣鬼,敢这么干的现在都变成鬼了已经。换了个盐务头子,做起事来还能这么痛快么?一应的关系都得重新理过。
以上仅是其中两例。此外如办学校、建各地之藏书楼、理顺各地科考等事,样样都需要人。
方先生恰逢其会。
只有一条不大好——案底有点黑,还在东宫与政事堂、尚书省都挂了号儿,连颜肃之都知道他这么个是个顽固派。最近有点改过自新的样子,可太要紧的事儿,还是不大放心交给他。为国选材,这样的大事怎么能交给不同政见者呢?国计民生的盐业,交给他能放心吗?宁愿等他外甥出关,也不能拿他凑数呀!
方铎悔恨无限,进了蛋糕里,眼前摆了各种口味的蛋糕,却都锁玻璃柜台里了,许看许闻……拿不到也吃不到。馋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方铎作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中年,想的是振兴家族。他又不是楚源那个蠢兮兮的小舅子,眼看上进无望,转而变成个靠姐夫接济的“批评家”。
李清君被封闭训练了,他找不到人支招。思来想去,找了余冼。余冼是余道衡的弟弟不假,但是余家兄弟之间还是有差别的。余道衡就是死脑筋一点,说白了,有点小蠢。余冼不一样,他是个聪明人,只要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就会跟你合作。
方铎需要借重余冼的智商,难兄难弟一起琢磨一下——怎么回归主流社会才好?
余冼比方铎还惨,方铎好歹有个“主动与政府合作”的外甥,余冼……真是不说也罢。自打米挚辞职之后,余冼的日子也不好过,人人都知道他是米挚的谋主,朝廷不动米挚,难道不会收拾余冼?余冼被晾得十分凄凉。他哥余道衡指天咒地,听得他心烦——你会不会换个词儿?
恰方铎来了,两人摆一席小酒,对坐而酌。月上柳梢头,清辉引愁思。
余冼先开了口:“公若要行事,还须忍耐,待科举大兴之时……”
这套词儿是旧族聚会的时候常拿来安慰自己的,比功勋与祖荫,在大周是比不过暴发户了,比文化课,还能输了人吗?你们等着,我一定会回来的!
大家懂的,一般说这个词儿的,回来也是个挨揍的命。
方铎尴尬了半天,才问余冼:“你就不曾觉得,咱们从一开头儿,就走错了道?”
余冼捏着只羽觞杯,静静看了方铎好一阵儿。
方铎心里对自己说:我并没有错。连说了好多次,保持住了镇定。倒是余冼先别过了头去,轻声说:“人,又少了一个。”
方铎心里难过,反驳道:“太尉说的话,你不曾听过么?”
余冼垂下了眼睑。
方铎仰脸干了一杯酒,将羽觞往桌上一顿,酒壮怂人胆:“你知道太学和国子学都在学些什么么?朝廷往外发的那些个书,你看过没有?”
余冼昂起头:“旁人计高一筹,我愿赌服输。”
方铎的勇气也来了:“本来就比你厉害,你要真厉害,打下天下的人,就是你了。你还真要找死去么?还记得户部那个赵郎中么?你要变得与他一样?愤世嫉俗,浑浑噩噩,除了骂人,什么都不会!”
余冼默然不语。
方铎道:“我近来觉得,自己变蠢了不少。刀不用,会生锈,人也一样。久不做官,便给你个官,你也做不来。久居下位,看的只是一小方天地,便再无大格局啦。从此,再无一争之力。”
余冼像被雷劈到一样,惊呆地看着方铎。他一直以为,方铎跟他哥一样,智商在差不多的区间里不游弋。现在看来,方铎已经游上岸了。方铎见事情有门儿,加大了游说的力度,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建议道:“难道不是这么个道理么?再说了,现在的天下,比前朝好多啦。你要真是胸怀大志,何不起而行?总归,大家都想这朝廷变好,对吧?你有本事引导么?”
余冼怎么会没有抱负呢?如果想找一个比方铎更后悔的人,那就是余冼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米挚会这么傻,人家明摆着就等你自己滚球了,你还真的滚了!余冼四顾茫然,突然就发现,站自己这一边儿的,就没一个聪明人,他瞧得上的人,都跑对面去了。一些“同道中人”虽叫嚣着要通过科举夺回领地,可余冼看得分明,他们已经妥协了。
余冼这几天也在反省:难道我是真的错了?否则何以能人贤者都不与我一处了呢?
今日再听方铎之言,他想得就深了。
方铎也不催促,等到起了夜风,方铎冷得开始打哆嗦,那股子清贵范儿快要端不起来的时候,余冼才说:“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方铎忙问:“怎怎怎怎,怎么了?”冷得下巴都要掉了。
余冼道:“章垣他们,正在琢磨着,教唆太学生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