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亥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打了个哈欠道:“老了,当年出京的时候……”
霍白额上青筋一跳,心道,您老人家打京城出来就跟了个反王,很光彩么?
霍亥已经习惯了这个侄孙的沉默,哀声叹气地道:“老喽,小年轻们都嫌我啰嗦不理会我喽。”
霍白:……
也不知道为什么,霍亥近来话越来越多,说话慢,说的却不少。这让被派来侍奉的霍白十分苦恼,脾气再好,也受不了这么念叨呀。
还好,颜肃之的到来拯救了他的耳膜。
霍亥虽是前辈,但是承过颜肃之的人情,架子便端得不够高,彼此都颇为和气。颜肃之再次祭出“拖”字诀,父女俩一路上都想过了,这回用拖的,不至于再节外生枝了。先命女儿来拜谢霍亥通风报信的情谊,虽然颜肃之自己已经下了决定,霍亥能有这份心,还是很不错的。
颜神佑装作乖巧淑女样儿,温文尔雅一福礼。霍亥笑道:“是个好姑娘。我也没帮上甚么忙,令尊行事很不糊涂哩。”
颜神佑微微一笑:“您老也很明白事理。”
那边卢慎已经与霍白喝上了。两个都是年轻人,亦都有些本事,霍白虽然沉默,礼数却懂,两人就默默地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
颜肃之这里,只说些昂州风物,问霍亥沿途所见,百姓是否安泰。
霍亥道:“你这话不实诚,当今天下,自三十年前起,百姓便不敢说自己过得安泰啦。”
丁号又来安利:“那啊啊,您嗯,得、在、咱、们、昂、州、瞧、瞧。安、居、乐、业。”
霍亥来了兴趣:“我这一路,也就是入了昂州,始觉得好了些,果然全境如此?”
丁号骄傲一挺胸:“当然!”
霍亥眯着一双老眼,将丁号上下打量过了,再看看颜肃之,道:“那真要看一看了。”
颜肃之打圆场道:“老先生一路辛苦,多歇息几日,四下看看,我当悉心招待。慢慢看,住多久都成。来,请。”向霍亥举杯。
霍亥也满饮一杯。
颜肃之恐他年高,便不再劝酒。霍亥也不贪杯,却又朝颜神佑举杯:“早先颇听闻小娘子有神异之事,今番天上归来,当为小娘子接风。”他这么说了,满屋子说话的、喝酒的,都停了下来,一起举杯。
这种说得好像她真的死了一回似的口气……颜神佑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红着脸也举杯。
霍亥借此打开了话匣子,十分感兴趣地问:“小娘子见天上的神仙,都是什么样子的?有羽人乎?有鸾凤乎?有天帝乎?教授小娘子制盐之法的仙子,这回见到了吗?生得什么样子?”
颜神佑愣了一下,这个……楚编剧的剧本儿里可真的没写啊。
这个得自己编了。颜神佑默默放下筷子,拼了!
若要取信于人,那就得编出一整套的神话体质,包括服饰、建筑、饮食,等等等等。丁号等人是无论如何不会拆台的,比较坑爹的是徐昭,他舅家表妹挂了,他也得过来,忍不住问颜神佑:“天上是什么样儿的?”天上神仙府,凡人总是向往的,逮着机会了,那是必要问的。
还好,颜神佑是穿来的,中古神话体系那是相当地丰富,什么三十三重天,什么蟠桃园,什么“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又说天上有南斗星君与北斗星君,他俩跟她聊了那么一会儿。南斗星君主寿禄,所以“预言”就是这位仁兄跟她说的。
众人都听住了。
霍亥听得很仔细,还时不时发问,比如问:“到何处寻这些天兵天将来?”
颜神佑答曰:“我就去了一会儿,没人告诉我。”
霍亥:“……”
颜肃之肚里快要笑死了,还要作一本正经状,对颜神佑道:“你拣知道的都说给老先生听来。”
颜神佑瞪她爹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亲爹哎,有这么坑闺女的么?没办法,她只好开始编。到最后有些不记得了的地方了,就说统共上去那么一会儿,看到的就这么些了。
这倒也算合情合理了。
霍亥叹道:“恨不能见神仙面呀。”
颜神佑掩面。
酒过三巡,颜肃之便请教霍亥:“以老先生之见,河间王是否会往京城散布谣言,说在下从逆?我担心昂州与京城消息不通,恐陛下为反王蒙蔽啊。”
霍亥夹了一筷子笋丝,咔吱咔吱慢慢嚼了,等得颜肃之想掐着这老头的脖子把这口笋丝抠出来,好让他快点说话。终于,笋丝咽下肚了,霍亥才道:“河间那里,不是没有能人。不过——”
颜肃之发誓,一定要把这老头儿跟他侄孙扣下来当牛做马,不然对不起自己被他吊的胃口!心里发着狠,面上还作恭谨状。霍亥道:“我知晓之时,尚无这等风声传出。等他们想到了,使君这里的首级,也传到京中了。”
颜肃之长长舒了口气,微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一时宾主尽欢。
临行前,颜肃之再三叮嘱,让霍亥好好休息,城中驿馆,这一处就暂时划归霍老先生居住了。霍亥也没有老糊涂,反而向颜肃之要几个向导,道是接下来要往城里转上一转。
颜肃之满口答应,转脸就让颜神佑安排几个舆部的人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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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俩回到府中,天色已暗。州府虽有颜神佑“死而复生”这样的大喜事,却有颜静姝死了的丧事。不至于大操大办,倒也禁了戏笑。哪怕很多人心内快意,楚氏与姜氏却都是细心的人,各各传令,禁止高谈阔论,更不许到颜静媛姐妹面前说三道四。
府内移植了些树木,如今也是郁郁葱葱,间或有几声蝉鸣,听起来越发显得四周清幽宁静了。
原本父女俩说好了,是要跟姜氏商议一下,如何处置何二女的。不想到才入府,往后头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庭院之中隐隐约约有半截身影,檐下还有几个玄衣往那身影上瞪着。
听到脚步声,灯笼也都打起来了,颜神佑才发现,这是跪着一个人。身影颇熟,细一分辨,当是何二女她爹——何大。颜神佑心里就有数了,拉拉颜肃之的衣袖。颜肃之的脸已经不是脸了,颜神佑又拉了他的袖子一下。颜肃之才缓了缓神色。
何大的腿已经跪僵了,听到脚步声,又听周围人叫“使君”、“小娘子”,才迟钝地转过身来,伏拜于地。虽然州府掩住了消息,何大作为颜肃之亲信之仆,还是知道了一些风声——他女儿还涉案,已被关押起来。
颜肃之叹道:“何必,何必。”
何大道:“是小人的女儿犯了大错,我做她的父亲,理当受罚。”
颜肃之道:“罢罢,进来再说。”他的心里必要何二女拿命来抵罪的。否则此例一开,人人将主人当成显摆的工具,那还了得?不过何大一向忠心得用,倒不好对何大横眉竖眼了。